第77章
齊國的時間不多了
趙政平日裏是不需要人伺候的,故而殿沒有宮婢侍。
陪他回來的李溫舟步子慢一些,剛剛走到殿門外肅立。
趙政止步蹙眉,看著床榻上的趙姑娘。
這姑娘不久前還在大殿演奏箜篌,此時就已經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薑禾躺過的床。
被弄髒了。
平日每晚趙政回來後,先要把冕服下丟在架上,再把明日要穿的服整齊展開。
但今日他急著看信,原想著一回來就坐在妝奩前,在那裏最亮的燭下,認真讀一讀這封信。
但這個人一則弄髒了他的床,二則耽誤了他的時間。
“李溫舟!”趙政喚了一聲。
李溫舟在外麵打了個冷戰,立刻小跑進來。
自從雍宮大火後,趙政便都喚他“阿翁”。如今提名道姓地喊他,李溫舟覺得心都要跳出嚨。
待他看到龍床上躺著的趙姑娘,立刻吃了一驚捂臉扭頭,又跪在地板上。
“是奴婢的錯,奴婢為宮總管,未能恪盡職守,讓陛下驚了。”
“孤並未驚,”趙政道,“孤隻是覺得,髒。”
一開始趙政進門時,趙姑娘的神躲閃,又迎合地帶著濃濃的期盼看向對方。
可此時先是看到趙政厭惡的神,再看到李溫舟跑來跪地謝罪,趙姑娘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
洗幹淨子把自己送進來,並未討得陛下的歡喜。
大驚失下趙姑娘臉煞白。迅速裹被
子跪坐在床上,膽怯道:“此事同李總管無關,是奴家的錯,是太後娘娘同奴家父親商量,恩準奴家侍寢的。”
當然,若不是在為宗正大人的父親麵前哭求,父親也不會去太後那裏試探。
可此時當然不能由自己頂罪,不然萬一被栽贓一個刺殺或者蠱國君的罪名,就洗不清了。
趙政卻本不屑於同說話。
他似乎沒有看到梨花帶雨的臉頰、的香肩、微微抖的風,而是對李溫舟道:“理一下。”
理……
自己府裏有下人犯了大錯時,父親也會說,理一下。
理,就是悄無聲息地弄死,抹幹淨。
趙姑娘如遭雷擊,雙眼一翻,暈倒過去。
除夕的這個深夜,雍國大臣在王宮恭賀過太後和陛下,吃飽喝足捧著重重的恩賞走出宮門時,紛紛站住,接著目瞪口呆地看向前麵。
街正中丟著一張龍床。
為警戒故,這裏即便是夜晚也燈火通明。
故而雖然有些大臣伏案久了眼神不好,也能看到前麵的龍床雕細琢,帳幔下東珠擺,細紗在風中揚起,約可見裏麵躺著一個人。
莫非——陛下恩賞人?
走在最前麵的大臣口中疑道:“這是怎麽回事?待微臣查看清楚。”便迫不及待走上前去,要掀開帳幔。
可就在此時,人群中一個男人驚呼著衝過來,一把揮開了那大臣的手。
那個大臣子搖擺好不容易站穩,又有一個
婦人衝過來,直接撞開了他。
想看熱鬧的大臣摔倒在地,便見宗正大人和他的夫人一起把頭探進帳簾,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方兒!”
見兒昏迷未醒,趙夫人連忙拍頭掐人中把趙方方喚醒。
趙方方緩緩醒轉,待看到焦灼關切又惱的父母,看到不遠議論紛紛的大臣,想到發生了什麽事,一口氣沒順上來,便再次暈了過去。
大街上又有新靜。
負責護衛陛下的郎中令軍,抬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扔出宮門。
先是屏風妝奩,再是燈盞銀等,之後是琉璃瓦、地磚牆磚,到最後,甚至是十九兩人合抱那麽的殿柱。
大臣們的醉意在看著這一件件東西丟出來時終於完全消失,他們惶恐不安地打聽著消息,向後躲閃。
雖然趙宗正已經帶著妻離開,但口風嚴謹的郎中令軍今日倒願意多說幾句。
一夜之間,趙宗正家嫡想要伺候陛下,結果被趙政連人帶床扔出去,又因為覺得玷汙了宮殿,不惜拆掉了止宮正殿的消息,傳遍了京都。
第二日,原本看薑禾離開,覬覦後位妃位的名門族,紛紛跑到宮中太後麵前跪哭,取回了家中兒的名帖。
第三日,趙政還在理公文,太後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怒不可遏道。
趙政抬眼看,站起來。
“母後以為,隨便哪個貓貓狗狗,都有資格住進止宮嗎
?母後你,是什麽意思?”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句句含千鈞一發的威勢。即便是生母親,太後姬蠻也不由得畏懼。
“政兒!”見趙政強,太後臉上的怒氣突然消失,換了悲傷的神,“母後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嗎?說是三年,但你能撐多久?母後希王嗣有繼國祚綿延,也是錯嗎?”
說到此,甚至泫然泣。
若長安君沒有死就好了。
到時候兄終弟及,可名正言順繼位。
但蛟兒死了,隻能想法子讓趙政早些生子。沒想到趙政竟然連送到床上的佳人都厭棄,惹得被人笑話。
趙宗正已經憤之下跑來哭訴,還未出正月,便辭去職舉家搬回鄉下老宅了。
“三年。”趙政向殿外看去,清俊的臉頰沒有悲切,反而是一種無所謂生死的淡漠。
三年啊,即便如此,天底下他也隻想同一人孕育子。
太後離去,趙政踱步到殿門,神沉沉看著外麵的雪景。
他的手垂在闊袖中,忽然到一,便又出笑容。
臺階幹淨,趙政席地而坐,打開了那封信。
千裏迢迢,從齊國都城臨淄寄來的信。
薑禾的信。
從除夕夜收到這封信到現在,趙政已經看過很多遍。雖然惜字如金,他卻能在每一遍中看出不一樣。
的字工工整整一板一眼。
——“從前,九嵕山有一頭野驢、一隻獅子、一隻老虎、一頭棕熊、一隻豺
狼、一頭大象、一條蟒蛇。他們吃完了九嵕山所有的小,挖幹淨了所有的草,得腸轆轆,於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個吃誰。”
——“想來想去,似乎隻有大象的最多。於是獅子撲上去咬前,老虎撲上去咬脖子,棕熊一掌拍在大象上,豺狼爪去掏大象的腸子,蟒蛇纏住大象的肚子,野驢雖然沒有什麽能耐,也長了耳朵在旁邊大助陣,眼看大象就要死了……”
這故事不像是一個姑娘能講出來的,當然,不是尋常的姑娘。
故事沒有結局,隻有一個問題:“趙政,如果你是那頭大象,怎麽活命呢?”
如此腥的故事,趙政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的心裏,薑禾是一隻蠻橫卻心的螃蟹。沒想到,在薑禾心裏,他卻是一頭笨的大象。
剛出了正月,薑禾便前往齊國王陵,移出了父親的棺槨,把父母親合葬在一起。
重新豎立起的墓碑上,刻著他們的名字。
族中人丁凋敝,前來祭奠的人不多。但是齊國公子薑賁親自到場,也引來不王族貴胄。
站在墓前送別了吊喪者,薑禾沿著剛剛冒頭的淺草走回去,並未乘坐馬車。田間地頭,積雪已經融化,青的麥苗在微風中飄搖。有綿羊慢悠悠啃食麥苗,群結隊。
用不了多久,天就會變暖了。
薑賁跟隨慢慢走著,伺機開口道:“姐姐,我跟陛下說,你會教將士們兵法
,還會把施政的想法同大臣們通。”
或許因為帶兵打仗,又千裏迢迢趕回京都,年節後更是幫助齊王理政事,薑賁辛勞得瘦了些。
薑禾停腳抬頭看他,點頭道:“那後半卷兵法,我已經給上將軍了。至於別的,齊國若想強盛,恐怕上下都要變一變。”
當初薑禾寫了半部兵法求齊王派兵施魏國,齊王卻接了魏國的婚書。若不是薑賁周旋,恐怕已經傷了和氣。
部下隨從遠遠跟著,這裏,倒是一個謀劃事的好地方。
薑賁神肅然走到薑禾前,目中幾分慎重,退後兩步,對施禮。
薑禾靜靜站著,沒有推辭惶恐,了他這個重禮。
“姐姐,”薑賁道,“請你據實告訴我,若你留在齊國變法圖強,改編訓練軍隊,我齊國,能否強大到無所畏懼,繼續屹立百年?”
風停了,四周靜如林。
薑賁神忐忑又期待,雖然年紀不大,蹙的眉頭卻讓他看起來老了些。
這半年以來,他變化很大。
若將來為齊王,必會是一代明君吧。
說起來,齊國是的母國,是該誓死效忠的地方。
但薑禾搖了搖頭。
“不能,”正道,“太晚了。”
晚了嗎?
薑賁的神一瞬間頹喪,卻仍勉強出一點笑容,問道:“願聽姐姐教誨。”
薑禾轉過頭,看著走遠了的羊群,徐徐說出見解。
“其實你我年紀差不多,我知道的,大多都是父親轉
述的。大齊曾被稱為‘海上之國’,產足軍隊強盛。但後來,桓公後的幾代君王都目短淺且與大臣離心隔閡。威王挑撥鄒忌和田忌的關係,以至於他們矛盾重重不能為國盡力;宣王好無恥,在燕太子求救時反而燒殺搶掠,為自己樹敵;再加上曾經被燕國複仇打敗劫掠過五年財富,如今齊國隻是個外表華麗的陶,隨便一摔,便碎了。在這種況下,想要靠變法圖強屹立百年,必須要有時間。但齊國的時間,不多了。”
不多了。
就像是一個人,年時不知進,到老了想縱橫捭闔,隻能是癡人說夢了。
薑賁呆立在原地,眼前似乎看到敵軍攻來,齊國百姓被殘忍屠殺的樣子。如果就連姐姐也不能,那齊國上下,隻能等著被瓜分、被淩辱、被滅族了嗎?
一行淚水從他臉上落下,薑賁別過頭去,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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