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寒怔怔地聽著辛竹將塵封的往事揭開來。
“王妃是齊嬤嬤的孫,時是在宮里長大的,放在昭宮中,人人都當只是個普通的小宮。王爺您或許還能想起這樣一個小姑娘嗎?老奴記得那時候膽子小,齊嬤嬤又教得嚴,所以總是喜歡躲在人后面,用一雙怯怯的眼睛觀察周圍,像是容易驚的小兔。”
隨著辛竹的話,記憶中那座變廢墟的昭宮重新建起,顯出它的富麗堂皇來。
恍惚間,周瑾寒覺得自己又變了那個在院中嬉鬧的孩,追在蹣跚學步的周瑾亭后,逗得他咯咯直笑。
可他對昭宮最多的印象仍舊是冰冷的、幽暗的。除去與周瑾亭有關的一切之外,他只記得在那座椒香環繞的宮殿,他因各種無傷大雅的小事被關在小佛堂,齊檀拿著手臂一般的板子打在他上。
都說孩提時期最健忘,只是周瑾寒每每想起當初,想起那座暗的佛堂,想起那尊托著凈瓶低眉慈目的觀音像,他仍不寒而栗。
他在這些噩夢般的記憶里找不到關于辛竹口中這個小姑娘的毫片段,記不清在那些混沌的角落里,一張張面容模糊的人像后,是不是有這樣一個眼神怯怯的人存在過。
也正因不記得,所以周瑾寒更為難過起來。
“后來宮變,趙氏被賜死,昭宮中所有的宮人砍了一批又一批。老奴不知王妃是怎樣躲過了被殺的命運,等到老奴再見到,則是在宮中撥下來給咱們王府的那批掖廷下奴里。”
的空氣中滿帶甘醇的酒味,雨水濺在院中洼地,連綿不絕地作響。
周瑾寒驚愕地著辛竹:“曾在王府里……當過下奴?”
“是。”辛竹回答,“當了許多年,直到太子出生,陛下大赦天下,王妃才了罪籍離開。”
“可……”周瑾寒的聲音有些,“您從未告訴過我這些……”
“誰又愿意將自己最為不堪的經歷展現給最親近的人呢?”辛竹嘆聲說道,“更何況王妃又是那樣自尊驕傲的人。”
“王妃嫁王府后,老奴私下里找過王妃,與把話挑明了。王妃當時很震驚也很慌,可是沒有瞞,向老奴承認了一切,坦誠得讓老奴有些意外。老奴當初也曾想過要將這一切告訴王爺您,老奴那時候擔心王妃會對您不利。”
“可您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周瑾寒道,“是請求您保了嗎?”
“是也不是。王妃確實懇求老奴不要告訴王爺,究竟是誰。可若只是王妃的請求,老奴還不至于會心。老奴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為老奴在之后發現,王妃是真心對待您的,即便是齊嬤嬤的孫,即便是國師安進來的暗樁,可寧愿自己背負起痛苦,也從未想過要害您。”
“老奴在宮里這麼多年,見過無數人口口聲聲喊著自己有多忠心,但挨不過幾回刑罰就將主子出賣了。可……”
辛竹停頓了一下,向周瑾寒福了一福,“王爺恕罪。其實知道王妃三年來過得很痛苦的人,并非只有王爺。老奴也許多次聽見過東院里傳出王妃忍痛的哀嚎,聽著那些啞聲的抑的嘶,都能夠想象出來王妃當時有多疼。”
“可即便如此,王妃都沒有在國師那里松口。老奴想,若非王妃對王爺您用至深,若非本至純,又何至于此?所以老奴替王妃保守了的,權當在您二人婚之前,老奴并不認識。”
辛竹說到這里沉默下來,眼中閃爍起淚花。
周瑾寒靜靜地聽著,回憶起三年來在柴房里見證過的無數次穆清葭在蠱蟲發作起來時痛不生的模樣,心臟像是在被鈍刀一刀一刀割著一樣疼痛起來。
他靠在椅背上仰著天,長長地哈出了一口氣:“在王府當下奴的那些日子,一定過得很苦吧?”
他說道:“那時候,連我自己都朝不保夕,府中的下人陪我在牢籠里等死,只會過得更加艱難。”
辛竹點頭:“對一個不過八歲的孩子來說,要做那些重的活,怎麼會不難呢?老奴那時候也沒有特別關照,畢竟當時的,只是一個罪奴罷了。甚至老奴偶爾在看到的時候也會想,您當初在齊嬤嬤手下了那些苦,如今都報應在了的孫上,也不知道齊嬤嬤若泉下有知,是否會懊悔當初下手時的殘酷?”
“那些年里,與我有集嗎?”周瑾寒問道。
“有啊,許多次呢。”辛竹揣起了手,隨周瑾寒一起著院中那棵蠟梅樹,看著枝葉落下雨珠。“夏日的荷花池中,隆冬的蠟梅園里。您還記得您當初改過令,允許府里的下人采摘蓮蓬吃嗎?老奴也是到后來才知道,原來那日在荷花池中被您了正著的那個摘蓮蓬的下奴,正是時的王妃。”
“甚至還救過王爺您的命,興許……還不止一次。”
周瑾寒的手指尖像是被燙了一樣了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辛竹:“葭兒……救過我?何時?”
“十二年前的冬天,有一批刺客潛王府蠟梅園中行刺王爺您。”辛竹說道,“那時,羅與和凌辰剛被劉老大人送進王府來不久,王爺您不喜歡被他們跟著,只自己一個人呆在蠟梅園里。”
“我記得那次。”周瑾寒道。
更確切地說,每一次的刺殺他都記得。因為只有牢記著當時的痛,他才能靠仇恨來麻痹自己,堅持下來,然后才能更狠地報復回去。
“那次我傷得不輕,可我在昏迷之前記得,那些刺客都已經被我所殺。當時的園中并未有第二個人啊……”
“當時王妃在。您暈倒之后,是將您救出蠟梅園去的。”辛竹卻道,“只是有一個刺客卻還沒死,他殺死了與王妃同行的另一個孩子,還在王妃背上砍了一劍。王妃當時傷得很重,也不知背上的那道傷,后來痊愈了沒有。”
雨停了,無風,蠟梅樹的枝葉也停止不。
周瑾寒合住了眼,克制得抖。
“沒有痊愈。”他回答,“那道疤一直都在。”
他們第一次歡好之時,他問過,這道傷疤從何而來。只是當時穆清葭背對著他,周瑾寒看不見的表,所以當他聽到說的那個謊言時,他心毫無波瀾,轉頭就將這個解釋拋在了九霄云外。
甚至他后來還不止一次地表達過可惜,可惜那樣白皙瓷凈的背脊竟被這樣一道長長的疤痕破壞了景。
那麼穆清葭在聽到他沒心肝地說著那些話時,心又該有多麼悲哀?
“這是第一次救我,那還有呢?還有哪一次?”
辛竹看著周瑾寒蒼白的臉,看著他在上的料里出來的的繃帶,表有些不忍。
“王爺。”哀聲道,“就是您差點沒有過來的那次啊……”
周瑾寒聞言睜開了閉著的眼。
他看著辛竹跪了下去。
“王爺……”辛竹的語調哽咽起來,“這些年來,您心中裝著顧簪煙,以為當時掙扎在生死線上時,是靠給您的神支持才過來的,因此對格外偏,都不容外人對置喙一聲。”
“老奴也以為雖然心思不純,但好歹來路干凈,在宅攪攪風浪,無傷大雅,不會在外頭給您添麻煩。所以老奴雖然心里早已有猜測,卻始終都沒有同您明說。”
“可如今,老奴該說了。”
辛竹看著周瑾寒:“都說王妃與顧簪煙長得像,您能夠容忍王妃待在您邊,看中的無非和顧簪煙相像的容貌。可是王爺,您自己可曾想過,早已留在您心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究竟是王妃像顧簪煙,還是那顧簪煙像王妃?”
“王爺啊,這世上哪兒有什麼神仙?您那時候潰爛的傷口若非有人替您仔細地清理干凈了,又怎能痊愈呢?”
“您難道還沒明白嗎?王妃那時候還是咱們府里的仆役啊,您都能將印象中那個于深夜悉心照顧您的人影想象顧簪煙,怎麼就還想不到,其實是王妃啊!”
“神仙從來沒有眷顧過咱們王府,可是王爺,王妃自始至終,都是在背后默默守護您的人,才是那個仙啊……”
模糊的記憶轟然沖進腦海。
而周瑾寒直到醍醐灌頂的這一刻,才將黑夜里那坐在床沿上陪自己度過了最難熬的階段的人補上了正確的臉。
他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他都想起來了……
他那時候滿傷口潰爛生了蛆,他彈不得,可偏偏神智卻是清醒的。清醒地著蛆蟲在上爬,清醒地覺自己像是一塊沒有尊嚴的爛。
被囚在曜王府的那些年,周瑾寒在無數次刺殺中過來了,只有那一次,他上痛得都麻木了,忽然就想:不如就這樣死了,倒也算是解。
傷口潰爛的氣味連辛竹和錢媽媽都不了,看著們含淚守著他時的模樣,周瑾寒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只覺得自己所有的尊嚴都被按在地上踩進了泥里。
比起傷痛,他更不了的是自己只能清楚地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清楚地到自己正在變一惡心的尸。
于是他終于大發脾氣,將病床前的人都趕走了。他在無人的深夜里,忽然就流出淚來。
他燒得渾滾燙,清醒的神智就像是被鎖在里的一樣,看不清也聽不清,讓他除了一不地躺在床上流淚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就在那個時候,有人拿溫熱的帕子給他了臉。
周瑾寒聽到了一聲悲憫的嘆息,有人聲與他說:“別哭,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茫然地朝對方看去,模糊的視野中,清冷的月下,那人有清瘦卻堅韌的影。
口中輕唱著安的歌調,仔細地替他刮除了傷口上的腐,給他上了藥。與他說時令,說到天氣,說曾在書中看到過的那些山川古跡景軼事,還同他約定,等他們離開了這里,就一起去外面看看。
看看在他們沉睡的這些年里,世界有了怎樣新奇的改變。
周瑾寒早已記不清當初對方同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了。
他在迷迷糊糊間,只記得了對方有一雙清漂亮的眼睛,只記得了對方眼中堅定又溫的笑意。
他也曾有無數次懷疑過,在那段生命垂危的時里,那個來到自己邊的人究竟是否真實存在。
若是瀕死之時看到的太虛幻境,他也懷疑從自己心里投出去的原型是否真的是簪煙。
只是他太孤獨了,也太累了。
哪怕那個仙一般的人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假象,他也希可以是真的。
可原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
原來不是簪煙,而是穆清葭。
原來從那麼早的時候起,他就已經上了穆清葭。
原來兜兜轉轉,他的人從來就只是穆清葭……
想通了這一點的周瑾寒驟然淚如雨下。
他像個犯了大錯的孩子一樣崩潰地痛哭起來,無措地向辛竹出手去,直到被頭發花白的忠仆摟在懷里:“姑姑,姑姑……我錯了,我一直以來都做錯了……”
“我怎麼能夠忘了這一切呢?我怎麼能夠不記得?明明就在我的邊啊,姑姑……”周瑾寒地攥著辛竹的袖,懊悔地想要殺了瞎了眼的自己,“我明明那麼激,我明明那麼想要再見到,我明明……很。我怎麼就會沒有將認出來呢?”
“明明我心里裝著的人從來就是,我怎麼還能跟說,‘不過是簪煙的替罷了’?”周瑾寒哭得不能自已,怨恨地低道:“怎麼會是替?姑姑,我覺得我真的是瘋了……”
“我真的是瘋了……”
夜風倏然而過,枝頭積攢的雨水落半空,砸中了底下石桌上的落紅。
直到曾經完整的記憶清晰地在腦海里展開,周瑾寒才忽然驚覺,原來那些暗的荒蕪的場景邊上,一直都有鮮花盛開。
原來在他所站的那方影之外,一直都有一抹試圖照亮他、溫暖他。
他以為他這一路來極其孤單,但其實,他從來都不孤單。
他這一生啊,早就已經得到過救贖了。
有神明眷顧過他。
而他,卻松開了神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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