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人見到過穆清葭這副刻薄又無的模樣。在的話出口的瞬間,連周瑾寒的神都有點怔忡。
覃榆喃喃的:“王妃……”
“閉!”穆清葭卻猛地一喝,眉眼鷙地掃了一眼,“主子講話,你一個下人什麼?還不滾出去!”
覃榆被嚇得渾一凜,再沒敢出聲。
周瑾寒從片刻的怔神中反應過來,冷笑:“你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保住,不讓本王對用刑嗎?”
“覃榆是曜王府的下人,王爺要打要罰都隨意,同我有什麼相干?”穆清葭一哂,“只不過我此刻愿意如實代一切,之后還會不會說就不一定了。”
周瑾寒目一沉:“你在威脅本王?”
穆清葭毫不退:“王爺覺得呢?”
營帳的靜已經引來了其他人。李菁和王鳴一幾個匆匆跑進來,眼見周瑾寒和穆清葭對峙的模樣,李菁焦急地喚了一聲“嬸嬸”,下意識地就想跑上去。
“王爺。”陸長洲看了眼被羅與和凌辰扭著手臂的覃榆,又看向視著穆清葭的周瑾寒:“您這是做什麼?”
周瑾寒原本就對陸長洲心存芥,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發作。此時見他出頭,周瑾寒滿腔的怒火正好有了宣泄的出口。
“本王的家務事連陛下都不敢手,怎麼,陸大人是覺得自己的能耐大得過天子,今日也想來摻和一腳嗎?”
周瑾寒咄咄人,陸長洲聞言皺了皺眉,卻不卑不:“王爺慎言。下只是認為,既然只是家務事,王爺就該回了京城關上門來再理。如今是賑災的要關頭,王爺在此大肝火,既傷了有孕在的王妃娘娘的玉,也會搖隊伍軍心。”
陸長洲走近一步,向周瑾寒做了一揖:“王爺,天已晚,王妃娘娘舟車勞頓多日,您何不讓今夜好生歇息?夫妻之間,有什麼話總能攤開來講。如今懷大肚本就辛苦,王爺何苦這般相?”
“你倒是會當好人。”周瑾寒冷嗤,“既知這是本王夫婦之間的事,你就該給本王滾出去!還是說,你原就知道王妃與司空鶴之間的牽連,今日接連兩起災禍也有你的份?”
聽到周瑾寒攀扯陸長洲,穆清葭的神驟然一厲:“王爺,我已經說過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招認。你又何必逮著誰都要咬上去?陸大人與你我之間的事又有什麼相干?”
陸長洲雖然還沒搞清楚來龍去脈,但并不妨礙他本能地維護穆清葭。
見穆清葭擋在了自己前,他又將拉到了自己后。他原就對周瑾寒鋒芒畢的做派頗為不滿,覺得他不是個可以托付安穩人生的人,此時這種不滿更是達到了巔峰。
“王爺。”他說道,“世間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您既說出了這番話,可是有任何證據嗎?如若沒有,那王爺便是在栽贓污蔑王妃娘娘和下了。”
“下雖人微言輕,卻也從不接他人平白構陷。倘若王爺糾纏,那就等賑災事了,我等到陛下面前分辯分辯,總能還一個清白。”
陸長洲格耿直,做人做事非黑即白。他雖然是在以自認為最公正的方式來解決矛盾,卻不曾想到周瑾寒、皇帝和國師三者之間本就有牽扯不清的積怨和提防。
所以他的話聽在周瑾寒的耳朵里,無疑是在借用皇帝的份制他這個曜王了。周瑾寒疑心深重,此行更是讓他以為陸長洲是皇帝與司空鶴一派的。
周瑾寒的眼睛危險地一瞇。
穆清葭心覺不妙。
下一刻,周瑾寒猛地出了掛在柱上的利劍,揚手朝陸長洲頸上劈去。
陸長洲反應不及——也是完全沒有料到周瑾寒竟會這般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敢隨意斬殺朝廷命。
眼看劍鋒向自己劈來,陸長洲瞳仁一。然而就在他即將首異的那一刻,穆清葭已經一把將他拉開,死死按住了周瑾寒的手腕。
“周瑾寒!”穆清葭怒道,“你是瘋了嗎!”
“瘋了?”周瑾寒眼眶赤紅,冷笑,“本王在你們眼中,難道不是一直都是個瘋子嗎?你給我讓開!”
他用力一甩手臂,可穆清葭按著他作的力道卻一點都沒松開。
只是那樣盯著他,盯到眼里的憤怒逐漸被冷漠取代,盯到再也不存一一毫期待。
然后開口,一字一句說:“我真是……夠了。”
“我早該知你是這般薄寡、剛愎自用之人,竟會天真地對你抱有幻想這麼久。”
“周瑾寒,在你心里真的有值得相信的人嗎?羅與、凌辰、辛姑姑、簪煙,這些對你而言算是心腹和親人的人,是不是只要做出一點違背你心意的事,最終也都會落到同我一樣的下場?”
“像你這樣的人,就注定該是孤家寡人,就注定要眾叛親離。我如今只覺得簪煙真可憐,竟會被你這樣的人上。我也慶幸我自己可以比先一步認清你的本,可以比先一步逃離你這只瘋狗!”
“你放肆!”
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剖開周瑾寒的表里、直接揪著他的心這樣叱罵他。盛怒沖毀了周瑾寒已經為數不多的理智,他猛然施力甩開了穆清葭的鉗制,一劍刺向陸長洲的口。
噗呲——
鋒利的劍刃沒有刺中陸長洲。穆清葭用自己的手掌接住了周瑾寒的這一劍,整個人護在了陸長洲的前。
將劍鋒抵到了自己前,任自掌心淋淋漓漓地滴落下來。
“王妃!”/“嬸嬸!”
覃榆和李菁驚惶地喊起來。
“葭妹妹!”
陸長洲書生文弱,從未見過這般見的場面。他甚至都想象不出來,穆清葭這麼一個文質瘦弱的人,怎麼會有這般不屈堅的,怎麼敢徒手去接白刃?
他想要掰開穆清葭握著劍刃的那只手,卻不知該怎麼做才能不讓傷得更重,只能白著臉在一旁勸:“葭妹妹你傷了,你趕松開!”
“兄長。”穆清葭的視線只落在周瑾寒臉上,跟陸長洲道,“這件事原就與你無關,你不必為了我牽涉進來。”
“怎麼會與我無關!”陸長洲急道,“你是為了護我才的傷,此時此刻我又豈能為了自保而舍棄你,放任你獨自面對這虎狼環伺的險境!”
凌辰和王鳴一也上前來勸道:“王爺,王妃想是急昏了頭才說的這些話,您別往心里去。”
王鳴一附和:“婦人有孕脾氣本就差些,王爺你就多擔待點,咱們大老爺們哪能被媳婦兒說兩句就刀槍的?來來來,快把劍放下。”
周圍人勸得起勁,周瑾寒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只看著與陸長洲堅定站在一的穆清葭,重復了一遍:“你不讓開是麼?”
“今天本王若非殺了他不可,你就是死也要擋在他的面前,是嗎?”
“王爺要殺便殺,何必那麼多話?”穆清葭答,“今天斬殺我于劍下,王爺日后不就能夠高枕無憂了麼?”
穆清葭往前進了一步,劍鋒直接抵在了的心口。“左右曾經留著我也不過是為了蒙蔽國師大人的眼睛罷了。如今簪煙已經被人擄走,王爺既然認定是國師大人所為,那還有留我一命的必要嗎?”
“誒誒誒!這可真是有必要的。”楚云遏適時跑上來勸道,“王妃娘娘,您可是懷著咱們曜王府未來的小主子啊,所謂母憑子貴,縱有千錯萬錯,王爺小懲大誡也就是了,哪兒能要死要活的?”
他轉而面向周瑾寒:“是吧王爺?”
楚云遏擯開了王鳴一,湊近周瑾寒耳邊提醒道:“差不多得了啊,你府里那位究竟去了哪里可還兩說,眼前這個肚子里卻是實打實的懷著你的種。你要真信不過,大不了將看押起來,等回了京城生下孩子后再發落。”
“若是不要現下這個孩子,難道你還打算著靠你府里那個已經沒了生育能力的給你一個小人出來?若是今后不續弦,你還真決定讓你曜王府絕后了?”
鋒利的劍刃已經破開了料,讓穆清葭的心口洇出了一片來。
周瑾寒聽了楚云遏的話,眼中緒轉過幾回,這才稍許撿回了幾分理智。
“好。”他沉聲道,“本王看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今日便暫且饒你一命。只不過從此以后,你都不再是本王的王妃。”
“什麼面,什麼榮寵……呵。”周瑾寒涼薄地笑了一聲,“穆清葭,你不配。”
話說完,他一把回了被穆清葭握著的利劍。
“凌辰。”周瑾寒將劍扔給凌辰,吩咐道,“取筆墨來,本王要寫休書。”
垂在側的手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滴。
穆清葭看著周瑾寒負手向自己走近。在火的映照下,他的神冷如同南方冬日經久不化的冰。
“你不是很想跟本王劃清關系嗎?本王現在就全你。”
穆清葭輕輕一哂,淡道:“如此,便謝過王爺了。”
“即日起,將罪婦穆清葭單獨關押在營帳,任何人不得接近!”周瑾寒甩袖往外走去,只在走到李菁和覃榆面前時停了一停:“包括你們兩個。”
“羅與,將在場一干人等盡數清出去。如有違令者,無論是何職是何份,一律按逆黨置,殺無赦。”
他的影已經匿如深夜之中,只有冰冷徹骨的聲音乘著隆冬的涼風送眾人的耳中:“公理?呵,在這個地方,本王就是唯一的公理!”
瘋也好,狂也好,穆清葭說的沒錯,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就早已經做好了眾叛親離的準備了。
而他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是個孤家寡人了。
羅與安排了手下的人進來,將除了穆清葭以外的所有人都請出了營帳。別說心急如焚的陸長洲了,就連提了一說先給穆清葭包扎一下傷口的楚云遏都遭到了無一抬手,直接被送了出去。
偌大的一個營帳,只片刻工夫就只剩下了穆清葭一個人。
案幾上的燈芯被燒完了,火噗呲一下熄滅,只留下一縷輕煙緩緩地上揚,最終彌散在空氣中。
在燈暗下去的那一刻,穆清葭的眼睫輕微地了一下。
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背脊又作痛起來,才手在案幾上撐了一下,緩緩地坐了在了地上。
方才的對峙花掉了所有的力氣,有些筋疲力盡,累得連呼吸都像是一種煎熬。
腦袋一瞬間空了。就這樣沉默地坐著,聽著帳外風聲呼嘯,聽著帳中的火盆里炭火嗶啵作響。
直到察覺到臉上一涼。
穆清葭緩緩抬手抹了一把臉頰,看到了遍布掌心的水漬。
將雙手都抬了起來,看著自己一手心的和另一手心的淚,忽的便笑出了聲來。只是在笑的同時,淚水也越發放肆洶涌了起來。
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被休之后的場面。
想到了自己會過什麼樣的苦日子,想到了會有多的嘲笑如洪水一樣涌來,想到了會遭到追殺,想到了多半逃不過必死的結局。
可是想了這許多,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恨周瑾寒。
始終都覺得,自己是他的,這三年來,自己始終是激他的。
只是人這個東西啊,本就是貪的。有便會生癡,有便會生恨。直到今天說出那些怨懟至極的話,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豁達。
恨簪煙,恨司空鶴,也恨周瑾寒。
恨他這般絕,恨他要用僅有的幾個重要的人來脅迫,恨他連一次都不愿意相信。
原來本做不到輕飄飄地離開。
是這樣恨周瑾寒,所以也選擇了傷他最深的方式來辱他,來譴責他。
明明知道當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可還是說了。甚至在將惡念宣之于口的那一剎那,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從此以后,我們終于不用再互相折磨了……”
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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