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祖孫倆蓋著同一條薄毯，坐在燃著炭火的屋子裏，細說當年舊事，“隻是沒兩年，我娘又生了個弟弟，漸漸的便不太來看我了。而我也開始到了貪玩的年紀，母親的角在生活中開始變得可有可無……你說的沒錯，長老們待我還算不錯的，除了課業抓得，旁的倒也不太管我。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你王嬤嬤的。”

那時候的姬家，古老、神、強大，但並不富庶，甚至還有些故作清高之下無可訴的捉襟見肘。他們固守著古老的、與外界格格不的規則習俗，躲在避世之地固步自封，自一片天地。

這片天地裏，嫡係一脈尊貴無比、地位至高無人可以撼，族長、長老、聖，皆出自這一脈，偏又並不團結，兩廂抗衡互相掣肘。旁支卻並不族中蔭蔽，反倒要辛苦外出討生活來供養嫡係。

外麵的世界卻是男人的世界，子在這個世界裏幾乎寸步難行。於是，對於需要與外界接壤的旁支而言，子為尊的律例漸漸被模糊、淡化，甚至，男子開始在外單獨設置府邸娶小妾、養外室。

王嬤嬤是旁支庶出，那一支子嗣頗、父輩卻無甚建樹，的母親又是“外界子”，連族譜、賜姬姓的權利都沒有，隻能隨母姓，姓王。這個庶出在自家地位自是極低，有時候連下人的日子都比好過些。彼時的姬老夫人是在冬日結冰的湖邊遇到的王嬤嬤，那一天，王嬤嬤救了一命。

“湖麵結了冰，我溜出門去冰。誰知，冰麵裂開……”在自家孫輩麵前說著時糗事，多有些尷尬。笑著，言簡意賅地將彼時所驚嚇揭過，“正巧，你王嬤嬤去河邊洗，救了我……”

冰天雪地中，和外祖母年齡相仿的孩子，艱難抱著於而言實在有些太大的木盆，木盆裏滿滿一盆的裳，大大小小、男男、款式各異，顯然是整整一家人的裳都在裏頭，從到外裳。

那是彼時為聖的老夫人不能理解的另一種困苦，一種，屬於弱小者的民間疾苦。

去找那旁支親眷要了人，對方起初不放人，直到拿到了十兩銀子，才眉開眼笑地叮囑王嬤嬤，要好生照顧聖殿下才是。那副臉，即便如今想起，仍覺得令人作嘔不適。

聽到此，姬無鹽才問道，“長老會沒有反對您將王嬤嬤帶在邊？”

“原是不讓的。不過我打小聰慧，學什麽都很快，又慣會看人臉的說好話，久而久之，在許多小事上，他們便也由著我去了。”姬老夫人笑嗬嗬地喝了一口茶，吃了塊之前讓人送過來的白玉霜方糕，“何況，就衝這我從小那擰倔強勁兒，便是吃不吃的。他們若是真不願，我自然也不會乖乖配合著他們，屆時，今日闖個禍，明日鬧個事的，頭疼的還是他們自己。”

姬無鹽搖頭失笑，不過如此說來，這長老會其實也不算完全地不近人。

“那您後來又為何大鬧姬家，撤銷了長老會？”

“後來……”老夫人輕輕長歎，手中還剩下的半塊方糕被擱下，臉上最後一點得意的笑容散去……說，“十歲的時候，我的課業裏，多了一門功課。大長老說，若是以往，那是聖及笄之後的課業。我是曆任聖之中最出的一位，是以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學習這門課業了——那個時候，大長老真的是分外驕傲地說著這些話的。”

姬無鹽微微一怔，捧著暖手爐的指尖輕輕一，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有種預，這門課業，同東宮室裏的東西，不可分。

果然，聽到老夫人說道，“巫蠱之。”

風雨未歇，半開的窗戶裏吹進來的風，衝散了屋子裏的暖意，深秋落雨的午後，對於習慣了江南氣候的人來說，有種骨頭裏摻了冰渣子一樣的冷。

姬家的基本都是控人神的，大多數須以香料輔佐，趁人意誌薄弱之時再行控製，這些香料配方在一代又一代的家主、長老之間傳下來，難免失殘缺了一部分，還有一些卻是因為原料難尋而逐漸被迫束之高閣棄之不用，是以到了姬老夫人這一代，能用的早已所剩無幾。

誰曾想，還有一項……巫蠱之。

老夫人看過便覺過於殘忍，說什麽都不願學，隻這些年來與相融洽的長老會這一次卻是鐵了心沒得商量，直接將足在院子裏，連下人都統統遣散出去，要麽學，要麽死。

子是真倔，真的足足了三天三夜，到頭重腳輕兩眼發昏，也隻躺在床上死咬著不鬆口。

“那時候我便想著，他們培養一個聖不容易，這些年多心付出去了，總不會真的讓我死在屋子裏的。偏偏，你王嬤嬤這人，實誠，真怕我死了，半夜給我來送吃的……正好，被他們安排的人抓了個正著，名正言順地抓了起來，冠了個蠱聖的罪名，要吊起來燒死……就吊在我寢屋門口。”

“於是，您妥協了？”姬無鹽問。

老夫人不答反問，“若是你，你當如何？”

一邊，是即將被燒死的冒死來給自己送飯的閨中友，一邊，是越過了為人底線的巫蠱之。前者，千鈞一發，後者，卻還有轉圜的餘地，何況，學了並不代表一定就要用，不是嗎？不過就是借此機會解了燃眉之急罷了。

絕大多數人，至，絕大多數聰明人都知道該作何抉擇。

可是……人的底線，但凡被越過一次，就能被越過第二次，所謂“底線”，其實早已形同虛設。何況，今次的妥協，也代表著往後無數次同樣況下的被拿。

想必，外祖母就是在那一刻了解散長老會的心思。

姬無鹽自然了然，笑問，“那之後，長老會還存在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