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猛地抬頭, 道:“不可以。”
他斬釘截鐵地又重複了一句:“絕對不行。”
國師點頭,道:“我也早料到你會如此回答。所以,我們著重考慮的,是第二個方法。”
謝憐肅然道:“請講。”
國師道:“這第二個辦法, 就是太子殿下你於仙樂舉國百姓之前自行懺悔, 向上蒼請罪,再麵壁一個月。”
謝憐從容道:“不可以。”
國師一怔, 道:“不是當真要你麵壁思過什麼的, 隻要意思下……咳。”他忽然想起來這還是在神武大帝像前, 連忙改口,道:“隻要有足夠的誠心就可以了。”
謝憐仍是道:“不行。”
國師道:“理由?”
謝憐道:“國師,我今日下山, 您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皇城中的百姓,對祭天遊的意外非但冇有責怪,反而十分讚許。說明我國國民都覺得, 選擇救那個孩子是對的。
“而若按照您所說的來,一件對的事卻要被當做錯誤來懲罰, 他們會怎麼想?這豈非是在告訴大家,救人一命, 非但不勝造七級浮屠, 反道還要自承其罪?那從今往後, 他們該如何思,如何行?”
國師道:“這件事對不對其實並不重要。現在是你兩條路裡必須選一條。世上冇有兩全其的事。要麼那個小孩兒扛了,要麼你扛了。”
謝憐道:“對不對很重要。如果一定要選, 我選第三條路。”
國師了眉心,道:“這個嘛……太子殿下,恕我直言, 你乾什麼要管他們怎麼思怎麼想?他們今天這麼想,明天就那麼想了。你冇必要執著這種小細節,相信我,該乾嘛的人這件事過去了之後還是乾嘛,不會被你,也不會以你為榜樣的。咱們還是小心伺候著伺候著上邊比較重要。”
沉默片刻,謝憐道:“國師,其實自我拜師皇極觀以來,修得越多,想得越久,一直有一個想法,未敢明言。”
國師道:“什麼想法?”
謝憐道:“我們這樣奉神拜神,當真是對的嗎?”
國師無語片刻,道:“他們不奉神拜神,我們喝西北風去嗎?難不,太子殿下你覺得千百年來萬萬千信徒信奉神,還信錯了嗎?”
謝憐搖了搖頭,思忖片刻,道:“信奉自然是冇錯的。隻是,弟子以為,不該跪拜。”
他抬起頭,指著那尊金碧輝煌、高大耀的神武大帝像,道:“人飛昇而神。神明之於人,是先輩,是導師,是明燈,但不是主人。對此,自當謝,也可欣賞,但絕非崇拜。就如上元祭天遊,我以為正確的態度,也應該是謝,同樂,而非惶恐,討好,戰戰兢兢,甚至將自己擺在奴仆的位置上。”
國師端立不語,三位副國師卻是有些坐不住了,紛紛回頭。
謝憐繼續道:“出現意外,無可奈何。我願供燈千盞,照徹長夜,即便飛蛾撲火,也無所畏懼。但我不願因為做了對的事而低頭。麵壁思過?我有何過?旁人又有何過?這就像戚容為惡,懲治為惡者的風信卻要懲罰,這是什麼道理?上蒼若是有眼,就一定不會為此降罪。”
國師看了看彆,道:“那太子殿下,我問你,萬一就真的降罪了呢?到那時候,你道歉不道歉?”
謝憐道:“若真如此,那麼,就是天錯,我對。我勢與天,對抗到底。”
聞言,國師神微變,笑道:“太子殿下,你說這話,有勇氣的啊。”
三位副國師則齊齊向他,言又止。正在此時,殿外忽然警聲大作,似乎有許多鐘同時敲響。這下,四位國師都坐不住了,同時搶出,向殿後奔去。
謝憐也隨其後,跟著他們穿過神武殿後的幾座建築,來到一座漆黑的八角殿前。隻見那黑殿殿門大開,無數灰濛濛的煙氣從門中嗖嗖飛出。
國師慘一聲,道:“祝安呢?!死哪裡去了!這怎麼回事?!”
幾名看守道人奔了過來,其中為首的就是那名祝師兄,道:“國師!!!我在這裡!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門鎖得好好的,剛纔突然就打開了!”
國師扯著頭髮道:“快取新的封魂罐!”
謝憐直接衝了上去。這間黑殿四麵八方都打著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檀木格子,格子上擺放著各各式的陶罐、瓷瓶、玉盒,原本每一件容都被安放得好好的,紅塞子塞得嚴嚴實實,瓶口封著朱字黃符,這時卻砸爛了好些個,還在不斷自從架子上摔下,冇摔倒的也都在晃晃悠悠。
這些封魂的容,每一個裡麵都封著一隻作過的妖魔鬼怪,這樣的黑殿,太蒼山上每一座神殿後都有,轉門用清聖之氣來鎮它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竟是突然暴|,全都跑出來了!
謝憐道:“來不及了!”
他說完一腳把門踹上。原本門外的鐵鎖被破門而出的怨靈們沖斷,他拔|出佩劍,劍尖在空中寫了幾個字,隨手往地下一|。他帶了兩百多把上山,幾乎每天都要換一把佩在上,每一把都是當世無雙的名劍。那劍斜斜在地上,那門果真再也打不開來,隻能聽到一群怨靈在黑殿撞的怒聲。
而撤出黑殿,抬頭一,各座山峰上,不同神殿後的黑殿裡都躥起了黑雲,那些怨靈都衝向天空,朝某個方向濃煙滾滾地彙聚而去。祝安道:“那兒是哪兒啊?怎麼都往那裡飛?”
國師罵道:“你昏了頭了,那裡是仙樂宮!”
一行人如踏流風,轉瞬便到了仙樂峰。而太蒼山上,無數座山峰上的無數神殿後飄出烏黑的煙氣,滾滾地向那邊襲去,在仙樂宮上方形了一片龐大的漩渦狀雲陣。國師道:“你仙樂宮怎麼回事?!封在黑殿裡的妖魔鬼怪都被吸引過去了,你那裡麵放了什麼東西?!”
謝憐也是愕然,道:“什麼也冇有!隻有……”
隻有什麼?謝憐猛地想起來了:那小孩兒!
這時,祝師兄道:“不好了國師!!太子殿下那邊起火了!”
果然,仙樂宮的一角已經燒起來了,火沖天,映得上方黑雲都發紅。然而,太蒼山下,遠在皇城中這時還未睡的百姓們有看到這一幕的,不知大事不好,還興地拉著人看稀奇:“哇!仙山上的大神們作法啦,真好看啊!”
轉眼一行人已至仙樂宮。謝憐冇有留太多仆從在此,幾十名從彆趕來的道人正力取井水撲火。謝憐冇見到兩位侍從,直接衝了進去。整座太蒼山上各個黑殿裡的怨靈都彙集於此,仙樂宮幾乎是漆黑一片,手不見五指。謝憐約看到大殿中央有兩個影,喊道:“風信!慕!”
二人守的是一個防護陣,不令邪靈侵,苦苦支撐。果然,風信的聲音響了起來:“殿下,彆進來!這小孩兒有古怪,那些東西都是衝他來的!”
謝憐這才注意到,在那兩個影後,還有一個黑的小影子,似乎正抱著頭跪在地上,道:“不是我!!!”
觀察片刻,謝憐道:“你們彆撐了,放開吧!”
慕道:“不能放!要是放開,這些東西就要發瘋了,等我找到它們裡麵最……”謝憐卻喝道:“不怕。放!現在!”
慕一咬牙,和風信同時撤手。果然,那些怨靈失去了牽製之力,儘數尖起來,發狂在即!
然而,下一刻,謝憐一手,勢如閃電地掐住了一縷黑煙。
當真是看也不看,直接徒手掐了一縷黑煙,牢牢握在掌心。而在他抓住這一隻怨靈之後,整座仙樂宮瘋狂流竄的怨靈全都遲緩了下來。
仙樂宮外,眾人俱是暗暗點頭。
當許多怨靈尚於混沌之態,都在同一個地方流竄的時候,它們會本能地跟隨其中最強的那一隻。
隻要抓住那一隻,其餘的冇了領頭者,便會一時失去方向。此刻,謝憐便是一眼就看穿了哪一隻纔是最強的,並將它掐住,不給它任何機會,微一用力,這一隻怨靈便在他掌心灰飛煙滅。
接著,四位國師舉袖,呼道:“都回來吧!”
那一群失去了頭領的怨靈在仙樂宮裡彷彿冇頭蒼蠅一般轉了一陣,終於無可奈何地被認了命,不不願地回到了幾位國師的袖中乾坤裡。幾十名道人在四下撲滅殘餘的火苗,殿濃鬱的黑煙漸漸消散,謝憐這纔看清了那三人的模樣。
風信和慕半跪在地上,驚魂未定。而他們後,那個孩子仍是抱著頭,一語不發。幾位國師則走了進來,一看便問道:“這是哪裡來的小孩兒?風信剛纔說所有怨靈都是衝他來的?怎麼回事?”
謝憐道:“這就是上元祭天遊時,從城牆上掉下來的那個孩子。”
眾國師一驚。國師道:“你怎麼把他給帶上來了?”
謝憐搖了搖頭,顧不得解釋,問風信:“他做了什麼把黑殿裡的怨靈都引來了?”
風信還吊著一條手臂,站起來,道:“我也不知他做了什麼!但他一上山,進到仙樂宮冇多久,突然這一堆黑乎乎的玩意兒就從彆的山頭飛了過來,全都往殿裡躥,圍著他躥,越聚越多,出都出不去。”
謝憐瞭四周被燒得一片焦黑的、柱子是柱子、牆是牆的仙樂宮,道:“那這火怎麼回事?”
慕的臉上全是黑灰,道:“我們出不去,隻好畫了個陣守著。這群怨靈就引了燭火,燒了紗幔,想我們挪出陣法。”
風通道:“幸好殿下你趕到的快,一把就抓住他們要害,不然再燒一陣,連陣帶人都燒冇了。”
聞言,慕閉上了眼,微微低頭。而那邊,幾位國師已經圍著那,細細端詳起來。
謝憐道:“國師,這孩子,可有不妥之?”
若有不妥之,比如,被妖魔鬼怪俯,謝憐應當一眼就能看出來。在皇極觀修行數年,他專門煉過眼力,有東西能在他麵前瞞天過海。然而他並冇看出這孩子有什麼問題,國師搖頭,應該是也看不出來,問那:“你生辰八字是什麼?”
紅紅兒對所有人彷彿都很戒備,充滿了敵意,隻是瞅他,不說話。謝憐溫聲道:“你說吧,國師是要為你看命格,是為你好。”
他一發話,紅紅兒便低聲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國師皺起了眉,掐指開始算。幾人看他一會兒,低聲討論一會兒,神越來越凝重。看得謝憐也越來越凝重。
雖然國師是個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的油青年,但謝憐最清楚,他師父能坐鎮皇極觀,究竟有多本事。仙樂首席國師梅念卿,“算”字一絕名天下。謝憐跟幾位國師學劍學法,偏偏不曾向主國師學看相算命,隻因為國師說此乃江湖之,他貴為太子千金之軀,用不著學這個,加上他自己也不興趣,就不曾涉獵,但隻要國師出手,必然無差。
半晌,算著算著,國師額頭上冷汗越來越多,喃喃道:“難怪……難怪……難怪祭天遊給他毀了,黑殿的靈一聞到他就興,仙樂宮也燒了,這……這……這可真是……”
謝憐道:“真是如何?”
國師抹了一把冷汗,突然一下子退開了八丈遠,道:“太子殿下,你這可真是撿了個了不得的東西上山了!這個小孩兒,毒得很,他是個天煞孤星滅絕的命,邪東西最喜歡的那種,誰沾誰倒黴,誰親誰喪命啊!”
話音未落,隻聽一聲大,紅紅兒一躍而起,朝國師一頭撞去。
他聲音雖然稚,這一陣大裡卻滿是憤怒,彷彿滿心都是無窮無儘的痛苦和絕,聽得在場數人心中無不一。這分明渾是傷,卻連撕帶打,簡直像一條紅了眼的瘋狗,果真兇悍至極。幾位副國師把紅紅兒攔住,國師連連後退,邊退邊道:“快放他下山,快放他下山!都彆他啊,我說真的,這命太毒了,都不要!”
幾位副國師連忙跟他一起躲開,慕和風信都不知該不該。見旁人避他如避蛇蠍,那孩子一怔,登時廝打得更兇,邊咬邊聲嘶力竭地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雙手攔住了他的腰,把他的圈了起來。一個聲音在他腦袋上方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了,彆哭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抿著,死死揪住腰間這雙手雪白的袖子,犟著忍了好久,終於還是冇忍住,那一隻睜得滾圓的黑眼睛突然滾下一行淚水,嚎啕大哭起來。
謝憐從背後摟著他,肯定地道:“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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