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喆監之后,便狀若癡啞,終日面墻而坐,一句話也不說,更是不再半句關于長公主下落的詳。
連前些時日,看守向傳達慕容替敗退河北的消息之時,亦毫無反應,宛若置事外。
唯一的一次失態,據那看守言,便發生在得知那消息的當夜。
那夜深夜時分,看守仿佛聽到牢里傳出一陣抑的飲泣之聲,等過去時,卻見又恢復了原本的沉默和冷淡。故今日,聽突然如此開口,立刻便去通報。
慕容喆并未遭,但比起從前,還是消瘦了不,臉蒼白。正閉目坐于墻邊,聽到牢外傳來腳步之聲,睜眼,著站在門外影里的那個男子的影,眼底慢慢地閃爍出了一縷芒。
“你要見我,何事?”
李穆并未人打開牢門,只站在鐵柵之外,開口問道。
慕容喆定定地著他,良久,角微勾。
“猶記當日,我奉叔父之命去向你傳信。一晃數年,今日再見,將軍雄姿如故,我卻了階下之囚。”
的聲音沙啞,神似在自嘲,又似在嘆。
李穆的視線,穿過鐵柵,落到了的臉上,目平靜:“慕容公主,你若是想通了,痛快待長公主的下落詳,待平安歸來,我可饒你一命。倘若還在打別的主意,不必枉費心機。”
慕容喆抬起眼眸,盯著李穆,說道:“我雖擄走了,但你莫忘了,當日若不是我恰好也在,以當時景,何來存活于世?何況這幾年間,我奉如母,對沒有毫的怠慢。這便是你對我的報答?”
李穆冷冷地道:“胡人雖也稱人,卻多不知何為人道,更遑論禮義。便是冠者,亦只知心而不知恥。慕容公主,你便是其中之一。”
“當日我曾警告過你,勿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你可知今日你何以還能活著,有如此待遇?”
“實話告訴你,你愿詳說長公主之事,最好不過。不說,亦是無妨。慕容替扣多年,自然是要以要挾于我。以他今日之敗,倘若所料沒錯,不久必會推出來。只要現,我未必不能救。你并沒有你想象中那般重要,更非不可或缺之人。已是饒你不死,你還想要如何?”
慕容喆的臉龐上,出了一掩飾不住的狼狽之,沉默了片刻,仿佛終于定住心神,低聲道:“你先前對我說過的話,我自然不敢忘記。你說的是,我確實厚無恥。但我也有我的無可奈何。”
從地席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夫人可也隨你同來了?若是來了,可否容我單獨和敘幾句話?”
李穆道:“你有何話,說便是。”
慕容喆道:“事關長公主母子,我只能和夫人說。”
李穆皺眉,面不快之,本不搭理,但知神心中對母親極是牽掛,只是沒有在自己面前時刻表而已。冷冷地盯了慕容喆一眼,終于還是轉頭,吩咐了一聲。
隨從去了,很快,引著在外歇著的神進來。
李穆轉迎了上去,將慕容喆之言轉述了一遍,低聲道:“你不必進去,就在外頭。我在近旁。若有事,呼一聲便是。”
神點頭,定了定神,快步來到關著慕容喆的那間牢房之前,隔著鐵柵,停在了門外。
慕容喆除了一開始,道了些關于長公主母子的事,后來便什麼也不說了。今日終于肯開口。想到母親和自己那個從出生后便素未謀面的阿弟,心中一陣難過,又一陣的期待。
是多麼,能快些將母親和阿弟救回來,父親也歸家,往后一家人團聚,再不分離。
“慕容公主,你要怎樣,才肯說出實?”
神知道必定是要和自己講條件。雖然還不知要的是什麼。所以開口便直接如此問道。
慕容喆的雙目,凝視了神片刻,答非所問:“李夫人,說起來,我料你不會信。從我記事開始,這些年來,我過得最輕松的時刻,便是被囚于此的這段日子。”
見神似乎一怔,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笑容帶了幾分慘淡。
“我從小便沒了生母,七歲開始,被家族選中,加以嚴苛訓練,吃盡了苦。慕容替并非我的胞兄,但在我小的時候,唯一對我好些的,便只有他了。這也是為何,我后來不計一切為他做事的原因。這一回,為了助他大事能,我假扮你,來到長安。沒有想到,最后不但事沒,功虧一簣,連我自己,也陷了如此境地。”
“你們以為我會無比沮喪,想著如何盡早逃離是吧?你錯了。”
“我竟到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這些年來,我已盡我所能去報答長兄了。事不,是為天意,非我沒有盡力。”
“很早之前,長兄曾對我說,他答應過人,不去屠城,故當日攻下,縱然恨極了這座城池,他亦未殺一人。但我卻知,他早早又另所安排。不親手屠城,卻依舊要他痛恨著的和城中之人,到他們應得的懲罰。還有你的郎君李將軍,他更是我兄長這輩子最大的仇敵。于天下,于私怨,他都與他勢不兩立。”
雙眸著神,從的發,一直看到腳,眼角漸漸泛紅。
“李夫人,有時我真的羨慕你。出南朝高門,又嫁了李郎君如此一個男子。我固然做盡卑劣之事,被李郎君輕視,但我并非完全無心之人。李郎君乃我生平第一個仰慕之人。”
“那日,當我得知長兄原本勢在必得的引水之計被李郎君挫敗的消息之時,我真的不知,我當時到底是失,還是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忽地潸然淚下。
監牢中靜悄悄的,只聞抑著的子的低低啜泣之聲。
神沉默了片刻,道:“亡羊補牢,尤未遲也。你既知恥,往后該如何做,心中當有數了。”
慕容喆抬頭。
“這便是我今日要見李郎君和夫人你的緣故。我兄長此前雖遭失利,但他絕不會就此罷手。倘若我所料沒錯,如今他必定想要聯合匈奴人劉建,夾擊長安,以圖再次一搏。那個劉建,從前曾覬覦我,向我求親,被我拒了。我懇求長兄,勿將我嫁到西涼。當時他應允了下來。但如今勢不同,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必已改了主意,遲早是要拿長公主威脅于李郎君,好將我換回,送我去西涼結劉建,以謀共同出兵。”
的眼里,流出了一縷濃重的厭惡之。
“那個匈奴人人作嘔,我實在不愿再胡委于人。”
“我也早明白了,于兄長而言,我不過只是他手中可利用的一件工罷了。我叔父早年因了功高震主,被迫離開龍城之時,我剛出生沒多久。后來這幾年,他雖對長兄有所提防,但并未對他痛下殺手,對我也算親厚。當日長兄以計,殺了叔父之后,棄尸不顧,放任和叔父生前有怨的手下去砍斫尸,我便為之暗中齒冷。當時若非我加以阻攔,叔父怕是連個全尸也不能得。長兄對叔父尚且如此對待,從前為了復仇,更是連自己的命都未當一回事,又何況是我?這些年來,我也為他做過不的事,如今就算離開,也不算對不住他了。”
“李夫人,在慕容氏的家訓里,沒有信義二字。有的,只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以我長兄之心計,恨李郎君之深,即便他提出以長公主母子換我,必也不會只是簡單換。”
“只要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我保證,我必竭盡所能,讓長公主母子,安全歸來。”
“何事?”
慕容喆凝視著神,慢慢地道:“當著夫人之面,我便不遮掩自己的所盼了。夫人若能應允,待事之后,收容我,顧我終無虞,我便對天發誓,就此棄暗投明,傾盡全力,助李郎君就大事。”
雖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神豈會聽不出來?
他沒有想到,慕容喆竟會直白如斯,徑直就在自己面前提出了如此一個條件。
下意識地便要拒絕。尚未開口,聽見慕容喆又道:“這些時日,我也已是想明白了。這次即便能夠回去,若還是像從前那般活著,又有何樂可言?”
“我并不懼死。”
慢慢地來到神的面前,和隔著鐵柵相,一字一字地說道。
神和對了片刻,淡淡地道:“這有何難。長安有無數的勇健兒郎。你若真愿棄暗投明,日后我必會代你留意。”
慕容喆看著神,微微一頓,道:“李夫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神道:“方才我的話語,亦是我的意思。”
慕容喆盯了神片刻,目仿佛驚詫:“李夫人,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不應?我不過只是想留在李郎君的邊,助夫人服侍李郎君而已。難道你不想救回你的母親和阿弟?你還沒見過你阿弟的模樣吧?”
神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慕容公主,我母親當年便是收容了一個不該收容的子,這才有了今日之禍。若知道,必不肯我重蹈覆轍,哪怕是為了救和阿弟。”
“李郎君是我的郎君。莫說我不會與人共之,便是我愿意,非我貶低公主,郎君恐怕也不會點頭。慕容公主愿出力最好,若是不愿,亦不勉強。郎君會助我再想辦法的。”
說完,轉要去。
慕容喆那張本就蒼白的面龐,愈發不見了。
盯著神就要離去的背影,眼底忽然掠過一縷厲,快步來到柵門前,抬手到發髻之側,竟從髻里出了一支藏于中的看起來像是一截小竹管的東西,拔下蓋頭,便出了一截鋒利的鐵尖,赫然變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囚徒獄之前,都要經過搜,免得邊留有任何銳,既防傷人,也防自傷。
沒想到慕容喆的頭發里,竟也藏有銳。
“李夫人!”
厲聲喚了一句,見神回頭,將手中的尖頭,對準了自己的臉。
“李夫人,我一心向好,對你無所不言,本盼著你能有幾分同之心,救我于泥潭之中,不想卻遭你辱至如此地步!”
“我只要將我的這張臉劃上幾下,西涼皇帝知道,是你迫下的手,則不但能他打消娶我的念頭,你說,你的母親和阿弟,他們又會遭到如何的報復?”
冷笑。
神吃了一驚,見臉慘白,目閃閃,遲疑了下,正想著先安,卻聽到畔傳來一陣腳步之聲。
李穆來了。
慕容喆睜大眼睛,著對面這個自己從見他第一眼起便暗自傾心的南朝男子。
從沒有一刻,會像方才那樣,清楚地意識到,是何等地嫉妒面前的這個子。
曾坐在鏡前,癡著鏡中那個有了另一張臉孔的自己,想象著,便是一輩子都戴著這張臉生活,也是心甘愿。
一切都是起于他。
而此刻,面前這個曾令一見傾心的南朝男子,他投向自己的兩道充滿了厭惡的沉目,卻人不寒而栗。
“慕容公主,你想劃幾刀,盡管劃便是,沒人會攔你,自己看著辦。”
李穆冷冷地道了一句,隨即轉向神,握住有些發冷的手,帶著自己的妻,轉出了監房。
……
慕容喆終究還是沒有往自己的臉上劃刀。
三天之后,高桓趕回長安,給神帶回了來自于父親的消息。
神振不已,開始盼著父親能早日救回母親和阿弟,帶他們平安歸來。
而與此同時,卻又將不得不和李穆再次分開了。
派出去的探子陸續傳回了消息。西涼和北燕,開始有了往邊境調兵的跡象。
李穆召集部下,制定了不等對方集結完畢,便做出主迅速攻擊,逐一擊破的戰決定。
就在北方戰云布,一場新的,或許也是最后的北伐之戰,就要再次來臨之際,遠在建康的大虞朝廷,此刻,還依然陷在一場爭辯之中。
爭辯的焦點,便是到底該如何置李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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