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剛剛過去的這一夜,對于那些此刻才起不久,開始新一日生活的建康民眾來說,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他們毫不知,壁壘森嚴的臺城深,那座皇宮之中,昨夜曾發生了怎樣的一場驚心魄的變故。
而對于高嶠來說,這是一個徹夜難眠的錐心之夜。
那個以侍份被送到皇后宮中的鮮卑子慕容喆,人已是不見了。
面對質問,許皇后的態度是憤怒的,一種被冤屈了的無比憤怒。
地抱著懷中的太子,抬起一雙哭得紅腫的眼,說冰冷的語氣說,那個鮮卑確是慕容替所獻,只不過,乃是因通養生之道,而自己一向虛弱,太醫調理無效,抱著試試的目的,一開始才將留下為婢的。但前些時日,發覺并無多大用,已將遣出了宮。大風小說
至于如今去向,并不知。
“我乃大虞皇后。宮中進個人,出個人,難道還要向尚書令報備不?”
最后,如此反詰了一句。
鮮卑不見了,想從皇后這邊下手,已是不可能。
好在慕容替,并沒有被他逃走——或者說,他自己沒逃。
據陳團回報,他和建康宿衛軍統領李協,帶人去抓捕慕容替,包圍他所居的驛館,闖之時,他竟毫沒有逃走的意思。
站在屋中,束手就擒,仿佛一直都在等著他們的到來。
獄卒在前頭恭敬地領路,最后,用鑰匙打開了一扇牢門。
高嶠穿過幽暗、充滿著惡味的狹窄通道,牢門,盯著面前這個鮮卑男子。
慕容替已淪為囚徒,上,卻看不出半點陷囹圄后該有的模樣。
他上傷痕累累,角掛,衫破碎,亦染了污,雙手戴著沉重的鐐銬,雙盤膝,坐在一團凌的稻草之上,眼睛閉著。
神,卻平靜得異常。
看起來,似乎并非陷牢籠,剛剛遭過一場嚴厲的拷刑,而是云臺,境界妙。
一張雌雄莫辨的面孔之上,竟帶著幾分超然般的清貴。
聽到高嶠進來的腳步聲,他恍若未聞,依然那般端坐,一不,仿佛定。
高嶠盯了他片刻,強住心頭怒氣,道:“慕容替,我已給你機會。倘若你再不說出幕后指使之人,留你還有何用!”
慕容替緩緩睜眼,凝視了高嶠片刻,微微一笑:“高公,從我初來建康,你便有殺我之心。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你要殺便殺。要我說出你想聽的,陷害無辜,我慕容替命雖下賤,卻是做不到的。我那位阿妹,當初隨我難逃來此,孤苦無依,我遂將獻給皇后為奴,以求一庇護之所,此便是全部實。至于其余罪名,皆高公臆想,我是半分不知。”
他說完,又閉目。
高嶠點頭:“好,好!你這鮮卑小兒,果是詐毒!我只后悔,當初不該一時猶疑,竟留了你的命,以至于害了陛下!你既不懼死,我這就全于你!”
他喝了一聲。陳團立刻從牢門后,走到慕容替的后,拔刀。
刀鋒架在了慕容替的脖頸上。
寒映于他一側面頸。
如玉,刀森白。兩相輝映,竟詭異的。
“慕容替,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指使你謀害陛下的,是為何人?”
慕容替恍若未聞,連眼皮都未一下。
高嶠眼底,掠過一道殺機。
“砍了他腦袋。”
他的聲音冰冷。
刀鋒正要揮落,牢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道聲音傳來:“住手!”
高嶠慢慢回頭,見許泌踏步,冷冷地道:“我審訊重犯,干許司徒何事。你來此,為何目的?”
許泌一改往日笑哈哈的模樣。
“高相,你先是訊問當朝皇后,又不經廷尉,私自刑訊供慕容替。你的目的,又是為何?”
兩人對視了片刻。
狹窄的牢房里,空氣陡然變得凝重無比。
“我知道,你對我許氏,一向是除之而后快。你想從慕容替口中聽到何話?道陛下乃被我許氏加害,以早日擁太子登基。如此,你便可發九卿百,問罪于我許氏,乃至廢黜皇后、太子,另擇你屬意之人上位,聽你縱,以便你高家永居上位,弄權朝廷?”
高嶠大怒:“許泌!陛下原本已是戒了五石散,卻在這鮮卑小兒到來之后,開始復食,又長居皇后宮中,恰好宮中了慕容氏的子。諸多巧合,你許氏如何辯白?”
許泌盯了高嶠片刻,忽道:“高相,就算有再多巧合,就算你千般不信,將罪名扣在我許泌頭上,你可有證據?”
他的邊,慢慢地出一冷笑。
“倘若你能拿出證據,我許泌認罪便是。要殺要剮,悉遵國法。”
“倘若你拿不出證據,這些臆測,都不過是你憑空造。你休想撼我許家半分!”
他看了眼依舊端坐在地上,猶如置事外的慕容替,瞇了瞇眼。
“至于此人,既是嫌疑重犯,又事關重大,雖然你為當朝尚書令,亦不可私用刑法。須給廷尉,由法曹審訊。否則,我大虞法度何在?”
“為者,若皆如高相你這般,以私刑代替公法,又何以安天下?”
他轉頭,朝外喚了一聲。
九卿之一的廷尉,聞聲而,不敢正視對面那兩人,面帶惶,小心地道:“高相公,此鮮卑人既為重犯,下可否依照法度,先行帶去衙署?相公放心,下必秉公執法,仔細審問,絕不敢有半點懈怠!”
高嶠臉鐵青,僵立了半晌,終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你先將人帶去吧。須投重牢,嚴加看管,不得有誤!”
夾在當朝兩大權臣中間的廷尉,聽到高嶠終于松口,暗暗呼出一口氣,急忙應是,召人,將慕容替帶走。
慕容替這才睜眼,自己地慢慢起,盯了高嶠一眼,雙手托著鎖鏈,一步一步出了牢門,被押送而去。
許泌轉向高嶠,臉上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笑道:“高相公,我實是不知,你為何對我總是懷有見。朝廷無我許泌無妨,但萬萬不可沒有高相,這一點,我許泌心知肚明。難得陛下有中興之心,不想又遭逢如此變故。時局艱難,需安民,外要攘。往后,你我同心戮力,舉兩家之能,共同效力朝廷,豈不是好事一件?”
高嶠拂袖而去。
許泌目送高嶠離去的背影,角出一得意冷笑。
……
從傳出皇帝中卒重病消息的次日開始,百中間,便如同炸了個馬蜂窩。
許泌更是迅速地變了百矚目的中心焦點。
原本先前,太子雖立,興平帝這兩年,也不大好,但才不過中年,又非病膏肓,后宮亦佳麗三千,加上高嶠掌權。
日后朝廷的走向,如今未必能一眼看到。
畢竟,古來近來,太子最后做不了皇帝的,多了去了。
許氏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贏家。
萬萬沒有想到,一夜之間,風云突變,竟發生了如此的意外之事。
百震驚之余,私下里,那些平日有相的,無不開始議論起了一件事。
一旦太子登基,往后朝廷格局,毫無疑問,必要發生大的改變了。
哪怕高嶠依舊會被指為帝輔政,但上有太后,旁有許泌,高氏對朝廷的話語權,不可避免,必定會大鉗制。
從今往后,許氏崛起,高氏退居次要,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趨勢了。
于是明的暗的,才沒幾天,不人便已按耐不住,開始向許家替送秋波,以求投靠。
許家門庭,客如云集,往來不絕。
朝會已是暫停。高嶠宮之時,見興平帝的病榻之前,除了幾個太醫和服侍的宮人,便只有自己的妻子蕭永嘉了。
從那夜皇帝倒下開始,蕭永嘉便搬宮里,日夜陪伴在病榻之前。
太醫和宮人見他來了,紛紛向他行禮。
高嶠將太醫喚到一邊,問皇帝的病。知毫無起。
雖也在預料之中,但心還是抑制不住,分外沉重。
他看了眼半睜眼眸,似睡非睡的皇帝,視線隨即投到妻子的上,見面容憔悴,雙眼通紅,心中不難過,上去輕聲道:“阿令,這里有太醫守著,你先去歇息吧。莫熬壞了子。”
蕭永嘉的目,從興平帝的臉上,轉向高嶠,慢慢地站了起來,啞聲道:“你隨我來。”
高嶠送了時居住,如今還一直保留著的那間宮室,引到床前坐下,自己彎腰下去,用那只未傷的手,替除鞋,聲道:“你乏了,先睡一覺吧。”
蕭永嘉道:“慕容替還是不招?”
高嶠抬頭,對上一雙浮腫雙目,心中不到愧疚。
“阿令,怪我無能……”
“接下來,你可有打算?”
高嶠沉默了,慢慢地直起。
“許氏心積慮,用如此的卑賤手段,害了我的阿弟。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皇后和許泌謀得逞?”
蕭永嘉忽然站了起來,掩面,悲傷淚水,從指間汩汩而下。
高嶠急忙將妻子摟臂中,帶著一道重新坐了回去,低聲道:“你先莫哭。我不是沒想過此事。只是尚在考慮之中。”
蕭永嘉慢慢放下手,仰面,含淚著他,神楚楚。
高嶠用那只能的手,替去面上淚痕,低聲道:“慕容替不認,我拿許泌,一時確實不能如何。但我若抓住此事不放,他們也休想繞過我輕易上位。太子我長久觀察過,雖年,心卻頗為殘忍,對宮人輒打殺,人皆惡之,非明君之相……”
高嶠幕僚和依附于高氏的士族大臣,皆慷慨激昂,力勸高嶠,應當趁這機會大造聲勢,不惜一切手段,乃至發雷霆宮變,以阻止許氏篡權,舉東王蕭閔上位。
東王是除太子之外,和興平帝親最近的直系皇族后裔,雖年紀輕輕,但向來有親善之名,又是高嶠侄高雍容的丈夫。
一旦功,高氏家族的地位,自是一如既往,長盛不衰。
但高嶠卻還另有顧慮。
“阿令,我對朝事,早有力不從心之。實在是從前卷過深,如行舟于水,舟停,而水不止,不由己,這才撐到了今日。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高氏榮華,本就盛極一時,倘若東王再被舉上位,諸事必定還要倚仗我高氏。從今往后,我怕對我高氏,非福,反而是禍。”
“但凡名門士族,家族綿延百年,子孫得以長蔭福者,哪家又會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居高位?急流勇退,方為明智之舉。往后,我高嶠還是會盡我所能,為南朝謀安,為百姓執政,但傾家族之力,再舉東王上位,卻非我所愿。”
“我亦知這朝廷早如一灘爛泥,你再卷涉過深,怕日后不能全而退。倘東王非你屬意,除太子外,還有何人?”
蕭永嘉話音落下,忽然想到一個人。
“新安王蕭道承?”
高嶠緩緩點頭。
“我確實有意舉他上位。他乃皇室,年富力強,也算是個有能力的,若能繼位,日后我去留皆便。只是他非你皇室直系親,又無多威。前有太子,后有東王,我若跳過這二人,直接舉他上位,畢竟事關國,我怕不能服眾。況且,昨日我試探他時,他似也無意上位,反向我力舉東王。”
他眉頭皺。
“即便事,許泌借太子之份,必也不會善罷甘休。他的荊州兵馬,絕非泛泛,到時恐怕又會引發一場。事關重大,故我尚在考慮之中……”
蕭永嘉凝視著丈夫那張削瘦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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