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知道蕓娘和裴安要來, 王老夫人早早讓人備好了酒菜。

 午飯一家人全都到了場，當初裴安同蕓娘親時, 還是被人人唾罵的‘臣’, 上氣勢冷，沒人敢輕易靠近。

 如今一戰功，先前的那些人命司也都洗清了, 翻了世人擁簇的權臣, 可無論名聲如何變，人還是這個人，往桌前一坐，氣氛頓時張了起來。

 王家的幾個小輩個個都埋著頭, 著碗里的白米飯, 不抬頭也不吱聲。

 王老夫人平里沉默寡言, 今兒難得主開口, 問了他一句，“老夫人可還好？”

 裴安點頭，“好。”

 “上回在定國寺，見腰上有些病，不知好了沒？”

 裴安再次點頭，這回倒多添了一句, “勞老夫人掛記, 祖母都好。”

 王老夫人本也是個不說話的人，聞言笑了笑，不再問了。

 比起之前, 如今的裴安才是真正的權勢滔天, 多世家想見一面都難, 這樣的人卻是王家的三姑爺, 這會子正坐在了王家的飯桌上，怎能錯過。

 王大爺起招呼大公子同裴安添酒，搜腸刮肚地尋著話題，“這眾所周知，裴大人乃金科狀元文采斐然，可萬沒想到，領軍打仗也能有如此造化，如今城中百姓個個都在夸裴大人年英雄，文武雙全，以四萬兵力擊敗北軍十五萬大軍，且還生擒了北國太子，聽將士們說那北國太子跪在咱裴大人面前哀聲求饒，心服口服啊，估計怎麼也沒料到能遇到裴大人這樣的南人......”

 街頭說書的說了幾十年的江湖武俠，恨仇，如今自己的國家終于打了一場勝仗，還是如此痛快的勝仗，豈能不直腰桿子，驕傲之余，自是夸大其詞，將他裴安說得如同神仙，北人便如同喪家之犬。

 這樣的話轉正主耳朵，一聽便知是恭維，拍馬屁的意味明顯，裴安習慣了不回答。

 他遲遲不出聲，王大爺討了個沒趣，臉有些尷尬，一桌人的氣氛也更為沉默，耳邊只剩下了玉箸碗的‘叮鈴’聲。

 蕓娘側目瞥了他一眼。

 裴安卻沒能明白過來，拿起筷子，夾了旁邊碟子里的一塊魚片，放在了碗里。

 蕓娘:......

 蕓娘眼珠子轉了兩下，朝他使了個眼，裴安到底是反應了過來，補了一句，“王大人過獎了。”

 王大爺這才有了臺階下，卻也因此長了教訓，怕再自討沒趣，不敢同他攀談，笑著招呼道，“飯菜也不知道合不合裴大人的口味，都是自己人，裴大人莫要客氣，今兒既然來了，便不著急，多喝幾杯.......”

 旁大公子再次提起酒壺，“裴公子......”

 裴安已拒過一回，索將跟前的酒杯往桌上輕輕一扣，“多謝，我不飲酒。”

 因裴家叔叔的緣故，他從不沾酒。除了一些特殊場合非得飲，他便會飲上一兩杯，今日是家宴，他沒必要勉強自己。

 話也不說，酒也不喝，這還怎麼聚下去？

 王大爺一腔熱乎勁兒，當場被連澆了幾瓢冷水，徹底地熄滅，臉尷尬又難看，也不再吭聲。

 一頓飯，個個都憋住氣兒不敢出，裴安自己倒是渾然未覺，同蕓娘夾了幾回菜，用完了碗里的飯后，便放下了玉箸。

 午后蕓娘到了王老夫人院子里說話，裴安被王大爺帶去院子安置。

 了這麼一回，王大爺是橫豎不想再往上湊，差使自己的三個兒子上前去陪。

 大公子是個死讀書的，倒有幾分大夫人的傲氣，桌子上連著被裴安拒了兩次酒后，心里也不是很舒坦，當場駁回了王大爺，“我愿意去，人家未必也愿意見，又何必上趕著熱臉人冷屁。”

 “你......”王大爺氣他沒有大事的氣度，可奈何自己也是這番心思，轉頭不耐煩地道，“他不去，你們去。”

 三公子著手，臉都憋紅了，著頭皮道，“父親，孩，孩兒笨，怕去了惹裴大人不快......”

 還真是一個兩個都拿不出手了，王大爺氣不打不來，點著三公子，正罵上兩句，二公子及時舉手，“我去我去，他即便是神仙老子，那也是三妹妹的夫君，我王家的三姑爺，瞧你們一個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能吃人呢……”

 二公子嘀咕完，便去了客院，一進屋便同裴安道，“妹夫，咱們走兩盤棋？”

 詩作詞不行，二公子的棋藝卻不耐，兩人殺得火熱，三局兩下，雖說裴安贏了兩局，但二公子也實打實地贏了他一回。

 蕓娘不在，裴安也無聊，能有個人打發時辰好，二公子說要繼續時，他也沒回絕。

 但這麼干下著棋，二公子覺得沒意思，轉吩咐屋里的小廝，“去，搬兩壇子酒來，我和姑爺邊喝邊殺。”

 小廝應了話出門去搬酒，二公子回頭沖裴安一笑，“上回這般下棋飲酒，還是同隔壁的邢大人，別看他平日里一副文弱模樣，酒量卻是個厲害的，兩壇子下來，我醉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他倒是個沒事人......”

 裴安面平靜，落下一子，“該你了。”

 等酒搬過來，二公子讓人拿了兩個碗，各自都滿上，遞到他跟前時，裴安并沒有拒絕。

 二公子端起酒碗，作極為自然地同他相。

 “說起酒量，妹夫別小瞧了三妹妹，咱院子里的幾個姑娘，就數酒量最好，幾杯下肚面不改，這東西還真有幾分天賦......”

 對面裴安端起了碗。

 二公子同裴大人在院子里喝上了消息傳出來時，王大爺還懷疑自己耳朵，愣了愣，急聲問道，“當真喝上了？”

 小廝笑著道，“可不是，兩人都劃上拳了。”

 王大爺:......

 這老二行啊，這些年的酒總算沒白喝。

 大夫人也在旁邊，不等王大爺開口，先囑咐小廝，“你去，悄聲同他說，別只顧著喝酒，正事要......”

 趁著還未遷都，得趕靠著裴安這顆大樹，替王家謀個像樣的職來。

 若是等回到江陵，再回頭來求他，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小廝收了信兒，折回院子，人剛到，還沒找著機會提醒二公子呢，便見二公子抱住裴安胳膊，一臉醉紅，“什麼狗屁......”

 小廝嚇得心頭一個咯噔，又見二公子醉醺醺地捶了一拳裴安肩膀，“妹夫啊，人人都羨慕你這一本事，可我從未生過慕，這活得多累啊，你看......”揮了一下袖，二公子看著滿院子的雪花，豪邁地道，“人間多好啊，不好好一番，豈不是糟蹋了人生？什麼不的，不過是替百姓做牛做馬，那點權勢虧得他們破了腦袋，有什麼好稀罕，我啊，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出息，江陵我也不回了，就在妹夫這臨安做點小買賣，經商，賺錢，過我瀟瀟灑灑的日子。”說完二公子又拿著桌上的酒碗，“再來喝.......”

 裴安坐在那，沒什麼反應。

 跟前一片重影，二公子一倒過來，險些沒將他撞歪，裴安手將他開，過一陣又被二公子纏了上來，“妹夫，你是醉了？怎不喝了？”

 ......

 蕓娘正在老夫人院子里同老夫人還有府上的幾個姑娘牌，丫鬟過來稟報給老夫人，“二公子同姑爺在院子里喝得大醉酩酊，今兒怕是回不了了。”

 蕓娘一愣。

 他不是不會飲酒嗎。

 王老夫人似乎也沒料到，頓了頓才吩咐道，“讓人趕收拾屋子，今兒三娘子和姑爺就在府上住一夜，明兒再回。”

 回來時，裴老夫人發了話，留一晚倒也無妨，且自個兒的小院子當初恨不得拆了，一輩子都不回來，離開了這麼久，又有些想了。

 蕓娘點頭，“祖母費心了。”

 “行了，也別牌了，你二哥酒罐子里泡出來的人，能讓他喝醉，可不容易，你過去看看裴安。”

 等蕓娘趕過去，二公子已攤在了地板上，邊兩個仆人將他往起來拖，他里還在囔著，“妹夫，來，咱再喝......”

 倒在地上的酒壇子說空了五六個。

 蕓娘到跟前時，義剛扶了裴安起來，看神平靜鎮定，似乎沒事。

 蕓娘正狐疑他哪兒來的酒量，便見他腳步往前一，子突然撲到了邊上的圓柱上。

 “主子小心......”

 蕓娘:......

 “這是喝了多？”蕓娘上前扶住他。

 義去了他另一邊，一塊兒攙扶，比了一個掌，“五壇。”

 蕓娘奇怪了，“他不是不飲酒嗎，二哥撬他了？”

 “倒沒拿子撬，二公子中搬出了邢大人，說他酒量好，千杯不倒。”

 蕓娘愕然。

 這也能比？

 知道他心眼小，但不知道小這樣，孔眼兒怕是都被他堵死了。

 蕓娘同義將人扶進去，伺候他躺在床上，裴安倒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抓住蕓娘的手不放，見蕓娘朝他來時，便道，“我沒事。”

 “行，郎君酒量天下第一。”蕓娘安住他，讓青玉去弄了醒酒湯，喂他喝下，“覺如何了？”

 “我沒事。”

 “心口可還燒著？”知道醉酒的滋味，沒那麼好。

 “我沒事。”

 “你先躺會兒，睡著了就好些，你要覺得燒得慌，去凈房嘔出來就輕松了......”

 “我沒事。”

 蕓娘:......

 蕓娘見他已完全沒了神智，也懶得同他再說，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剛過來，便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蕓娘一愣，抬頭去，見到他眼角突然流下了兩道淚來，雙目無神，神卻失了平靜，“寧寧，我沒事，我會活著回來，你等我......”

 蕓娘心口鉆心一疼，嚨哽得不過氣。

 他又猛地從床上掙扎了起來，臉肅然，眼神凌冽，咬牙道，“殺，殺......”

 蕓娘雖未真正地經歷過戰場，可曾親眼見過欺人的北人，和滿城逃竄的百姓，能想象出是何等的激烈和殘酷。

 他回來的那晚，便問起過他，有沒有傷，他抱住，語氣張揚地，“區區幾個北人，還能傷著為夫？”

 他不是圣人。

 他是個有有的凡人，也會有他害怕的東西。

 他害怕他見不到自己。

 蕓娘的心如同刀割，淚流滿面，一把抱住了他，“郎君，結束了，都結束了，我是蕓娘，你回來了，我們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