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今日出去, 原本只是為了見閃電，殊不知被它拖到了藏在城外的宅子里，見到了兩千兵馬，一耽擱便到了這個時辰。

 夏末初秋, 夜里的風有些涼, 掃在背心, 忍不住打了一個寒, 朝著跟前的人依偎過去, 往他懷里鉆，“郎君收拾妥當了？”

 裴安點頭應了一聲‘嗯’，單手提住燈籠, 騰出一手去摟，手掌捂住胳膊往懷里攏了攏, “外面涼，先進屋。”

 他抱住自己，便也不冷了, 只是心神有些不寧, 一時不知道該從何同他說起。

 兩人住在后院, 姜夫人特意讓人布置了一番，長廊一排燈盞，到了晚上全都點上了，蜿蜒幾圈，像是天河里的星燈, 很是好看, 讓人不覺放慢了腳步, 不忍去破壞這份寧靜, 最終蕓娘什麼都沒說, 靠在他懷里，安安靜靜地回了屋里。

 趙炎和邢風在屋里坐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裴安才讓知府安置了住，屋冷清，空空當當，擺在床頭的幾口大箱子，也不見了蹤影，應是裝上了車。

 明兒得趕路，要早些歇息。

 蕓娘先去洗漱沐浴，裴安已收拾好了，坐在燈下，看起了知府遞上來的折子。

 青玉跟著去了凈室伺候。

 白日被主子撂在了王家老宅，也不知道主子要去哪兒，一時著急要跟上，姜夫人讓放心，說有王荊在沒事，便跟著姜夫人回了知州府，一回去正好見到了知府門口的那場，世也不過如此，這天下是真的要完了，進屋后，又見到了邢風和趙炎。

 這可是江陵，青玉完全沒想到還會見到這兩人，尤其是邢風。

 青玉借著往上淋水的功夫，湊近道，“主子，邢公子來了。”說完更是小聲，“他莫不是還沒死心，擔心主子跟了過來？”

 本以為主子肯定會驚愕，卻遲遲沒有反應，偏過頭一瞧，見目盯著一，似是沒了神兒，忙喚了一聲，“主子？”

 蕓娘眼珠子轉了回來，仍然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了便來了，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轉頭問青玉，“東西收拾好了？”

 青玉手上的作一頓，“主子真要回臨安？”都到江陵了，再往前走便是果州。

 這一趟要是跟著姑爺回去，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出來，青玉低聲道，“主子今日是沒看到，知府門口了一團，南人和北人廝打，傷亡無數，府門都險些被推到，奴婢擔心過不了多久，必然會有一場戰爭，到時候無論是江陵，還是臨安都不會安全，果州偏僻，戰爭一時半會兒燒不過去，主子倒不如先去躲一陣子，等姑爺回去料理好了一切再來接主子......”

 是有地兒躲，可他呢。

 北人戰爭一起，皇帝必然會著急，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機會，之后呢，殺了趙濤，南國大如同一盤散沙，屆時戰火四起，難免不會燒到他頭上。

 知道，他深謀遠慮，定有自己的應對之策。

 可揚姑姑說得沒錯，他已背上了一個‘臣’的罪名，莫不還要背上禍國的罪孽。

 同青玉一樣，揚姑姑也讓自己回來勸勸他，先去果州。

 仇恨種在了他心里多年，要他放棄這次機會，于心不忍，開不了口，但到底是沒有兩全的法子，沐浴后兩人躺在床上，側著，看著他的側，俊朗的廓越來越悉，已然刻在了心尖上，有了一種刀子割在他上比割在自己上還要疼的覺，不忍看到命運待他不公，哪怕半點委屈，都舍不得，將手搭在了他膛上，輕聲道，“郎君，今日我跟著王荊見到了那兩千士兵。”

 裴安早知道了，也知道想說什麼，本也沒打算帶回去，如今清楚了那兩千兵馬的意義，要是想留下來去果州，他更放心。

 他裝作不知，握住了的五指，應道，“嗯，如何了。”

 往他側又挨了挨，翻趴下子，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道，“郎君，北人要來了。”

 說完見他神間并無驚愕，便也知道，他定是清楚的，只是他無心天下，一顆心只在臨安，勢在必得。

 今日見完兩千兵馬后，楊悠帶著去碼頭逛了一圈。

 親眼看到了一位曾經的南國士兵，是如何被北人鞭打，昔日能在戰場上能拿起刀槍，明正大地與對方拼一把，如今卻要忍氣吞聲，抱著頭任由對方打。

 見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嗚咽，那樣的滋味兒，當不是皮的疼痛，恐怕更疼的是心。

 上陣殺敵的士兵，都有自己的，誰愿意這般茍且的活著。

 臨走之前，問了王荊，“若我想回臨安呢。”

 王荊倒是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的道，“屬下這條命，兩千將士的命都是小姐的，任憑小姐差遣。”

 可終究是志向不同，使命不一樣。

 不能將他們帶走，先前對裴安放下的那些豪言，便也做不了數了，兩千人馬沒有了，一個人跟著他回去，似乎也沒了意義。

 呆在他邊，什麼忙也幫不上，只會給他添，倒不如他一人，沒了左顧右盼，手腳還能活開來。

 不打算跟著他回臨安了，兩人昨日的那些計劃也都全然沒了用，神勁兒頓時散了大半。

 兩人一陣沉默，彼此都清楚了對方的心思，不好開口，他便主道，“你外祖父明日能到江陵，你們多年未見，還是見上一面較好，你放心，我盡量加行程，很快就回來接你。”

 他先破，重新替兩人規劃著未來，“北人已不只一次屯兵邊關，目的為威脅南國，此次的兩萬兵馬多半也是個幌子，就算真攻進來，有你外祖父的兵馬暫且先抵擋著，我回去后，想法子讓皇帝吐出五萬雄兵，派來支援，他要是不吞出來，我殺了，奪過兵權便是，待天下安定后，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他說的這些，都是最理想的結局。

 想要天下安定，談何容易。

 五萬雄兵到了他一個弒君禍國的人手里，指不定就了人人眼紅的靶子，個個都要打著捉拿逆賊的旗號，對他進行討伐。

 若是之前，他定也不怕，來多，他殺多，誰也別想踏進臨安半步。

 如今有在，完全不一樣了。

 父母留下來的愿，不能忤逆，也斷然不會丟下自己的祖父不管，大不了臨安他不要了，兵權給他顧震，他只取趙濤的狗命，事之后 ，他便來找，尋一山清水秀之地，不是喜歡游山玩水，想做土匪夫人嗎，往后他們便坐守住一方小山谷，當一對閑云野鶴的夫妻，這江山如何，誰來做主，都與他們無關。

 誰說他沒將自己計劃進來，他考慮得周全，只給自己留下了最后的底線，復仇是他如論如何也擱不下的，除此之外，他都讓了步。

 舍棄五萬雄兵，連臨安也不要了，只為護住的周全。

 還有什麼好求的。

 蕓娘躺在他懷里著跟前的溫熱的膛，想起天一亮，兩人就要分道揚鑣，心中已生出了萬分不舍。

 床頭的燈已經吹了，眼睛里模糊一片，怕淚珠子滾在他上，讓他察覺了出來，將頭一轉，后腦勺枕在他懷里。

 躲是躲不了的，想好了，待他一走，兩千兵馬，親自帶去邊關，以國公府裴夫人的名義，去抵北人。

 他報他的仇，來替他正名。

 即便是死了，也要以裴夫人的名冊刻在石碑上，國公府的祠堂，讓世人知道，他國公府世子裴安，并非人人口中的惡魔臣，他還是當初那個心中裝著天下，意氣風發的年。

 —

 越想時走的慢些，越是很快到天亮。

 外面的人忙忙碌碌，收拾著東西，蕓娘睜開眼睛，裴安也醒了，正彎在穿靴，寬闊的脊梁，結實有力，替擋了不的風雨。

 沒忍住，從后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也不說話。

 裴安見這樣，知道是在擔心自己，心坎驀然一酸，恨不得不顧一切將帶上，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和在一起。

 理智終歸戰勝了沖，心頭對皇帝又多了一份恨意，暗自打算，待落他手中后，定要多割幾刀，方能解恨。

 他回頭去摟，將抱在懷里，看著一頭青散在他前，如同上好的緞面，順順，他了，輕聲道，“時辰還早，你再睡一會兒，用了早食我再走。”

 該來的遲早要來，這番糾纏只會讓彼此徒增了愁緒，蕓娘點頭松開了他，也沒睡了，蹭了床前的繡鞋，起道，“我伺候郎君更。”

 自從嫁給了他，蕓娘在王家學來的一套規矩幾乎都沒有用上。

 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才能當好一名妻子，跟著他走了這一路，是他的忍讓和包容，讓覺得自己做的還行。

 如今仔細想想，竟然一次都沒有替他更過。

 換洗的，昨兒晚上義就已經備好了，擱在了床前的木幾上，蕓娘拿起來，有些手生，踮起腳一件件地往他上套，他低下頭，將就著。

 里，外衫，腰封，扣上了玉帶的卡扣，到底像是個妻子，正式地伺候了他一回。

 最后再系上了那塊送給他的玉佩，本想送給他一串珊瑚，沒送，又想給他個荷包，還是沒完，到頭來什麼都沒有。

 這妻子當得也失責的。

 看出了眼里的沮喪，裴安心里也不是滋味，往日他無論去哪兒不是干脆利落，沒有半點顧及，怎麼也沒料到，有朝一日會經歷這樣的離別愁緒。

 他摟住肩膀，也想給留個念想，將扶到了妝臺前坐下，取了臺面上的烏木梳，一手握住的青，一手從的頭頂上慢慢地刮了下來。

 怕弄疼了，他沒用什麼力，不痛不地刮過，頭發兒幾乎都沒沾到。

 蕓娘只聽說妻子替夫君挽發，沒見過反過來的。那子只有自個兒獨一份的寵溺，讓很想恃寵而驕一回，可見他一個七尺男兒，平日里冷冰冰的，誰見了都杵，突然干起這樣的細活兒來，著實為難了他，蕓娘手去拿他手里的木梳，“郎君莫讓人笑話了，我來吧。”

 “誰敢笑話？”裴安手繞開，不讓奪，繼續替梳著，不小心扯到了發尾，他從銅鏡中看了一眼，“疼嗎。”

 蕓娘搖頭，“不疼。”

 裴安慢慢地替梳著，實則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梳平日里的模樣，弒君報仇，他一句話說得快，但實際要多久，誰能保證，他只想讓記住自己，莫要忘了他。

 曾經聽邢風喚閨名，他很不是滋味，想著定要給再取個旁的什麼名字來，只有他只能喚的，這會子倒是突然不介意了，喚了一聲的閨名，“寧寧。”

 聲音嗡嗡地應了一聲，“嗯。”

 他握住的肩，緩緩地俯下來，看著銅鏡中的小娘子，前后幾月的心境，已完全不同，他湊在耳邊，低聲地道，“我裴安這輩子從未對誰過心，同你定親，確實是為形勢所，可如今，我上你了。”

 說不清是何時的心。

 是冒雨前來替他送信，對他說出那句，“我不想你出事。”，還是之后為了維護他，不顧自己的形象，拿包袱砸人頭。又或是捧著手，讓太落進他們圈起來的掌心里，總之，他是越陷越深，意識過來，早已刻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