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到了午后, 甲板上的風很大。
裴安背對著這邊,站在蕭大公子跟前,風將他的袍吹得翩躚起舞, 姿卻紋不。
蕭大公子從袖筒里掏出了一個卷宗,遞給了他, “這是侍省當年的記錄卷宗,裴大人過目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這兩年, 他威名在外,從小小的監察史一路坐上了史臺大夫的位置,要什麼得不到,可偏偏侍省的東西,不好弄到手。
皇帝疑心重,他怕打草驚蛇。
如今蕭大公子將東西送到了他手上,與他而言,確實是個寶貝。
卷宗是十年前的八月初八, 記錄了皇上和先皇后裴氏一日的起居住行。
辰時國公府裴夫人攜世子, 進宮面見皇后裴氏,午時一道用膳, 午時末,因后宮紛爭裴氏中途離席。
未時日跌皇后裴氏歸來,屏退所有宮人。
申時一刻裴夫人出宮, 皇后裴氏服毒, 宣召太醫,破曉, 甍。
先皇后裴氏兒就不是染病而終。
裴安眸漸漸如冰, 刻在腦海中的一段清晰無比的回憶再次浮現出來。
那日也是一片艷, 姑姑一走, 他陪著母親用膳,沒過多久,母親說頭暈,宮人扶著去了榻上歇息。
母親與姑姑關系自來親,并非頭一次在宮中歇息。
安置好母親后,宮人來哄他,“夫人已經歇息了,世子爺上回不是說要看汗寶馬?娘娘特意向陛下討了一匹來,奴婢帶您去瞧瞧?”
他高高興興地去了,回來后,一進屋便見到了滿屋子的狼藉。
姑姑已經回來了,癱坐在地上臉雪白,母親坐在旁邊,雙目無神,整個人如同被走了魂魄,毫無生氣。
他嚇得上前去搖姑姑,又抱住母親的胳膊問,“母親,怎麼了。”
好半晌,母親才開口,對他艱難地扯了一下角,“你姑姑同人鬧了一場,生悶聲呢,我子也乏了,咱們走吧。”
回去的馬車上,母親突然地將他抱在懷里,他能覺到子在發抖,他害怕地喚了幾聲母親,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安哥兒,要好好的。”
第二日宮中便傳出了姑姑突染惡疾,醫治無用,薨。
同日母親自縊在了屋里,父親封鎖住消息,進了一趟皇宮回來,閉門誰也不見,第三日一把火燒了院子,與母親一同陪了葬。
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裴安自十歲那年起,就開始在查。他不是沒有過懷疑,可那樣的懷疑,他不敢去想,他寧愿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一定還有另外的可能。
然而他目慢慢往下,底下一行字跡無比清晰:八月初八,未時一刻,惠康帝擺駕永寧宮。
心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東西,終于還是被拉到了明面上,容不得他逃避,那樣的真相,揪住他的五臟六腑,痛恨和憤怒鉆進了里,燒得他腔生生發疼。
去了江陵又如何,見了張治又如何,他不需要再去求證任何東西,鐵證擺在了他面前,他還等什麼呢。
趙濤那條狗,得死。
多活一日,都難消他心頭之恨。
蕭大公子見他五指著卷宗,眼中霾乍生,瞳仁殷紅如,知道他已經明白了,又照著自己父親代給他的原話,道,“當今皇后溫氏脖子后,有一塊凰胎記,父親讓在下傳一句話給裴大人,說裴大人自來聰明,莫要站錯了隊,讓令尊令堂寒了心。”
卷宗是蕭侯爺當年冒死從宮中帶出來,保留至今。伴君如伴虎,也算是他惠康帝的一幢丑事和把柄。
如今,卷宗落到裴安上,母親辱,全家五條人命,這樣的海深仇,他還能替皇帝賣命?
裴安一反,便是他侯府東山再起之日。
河風掀起浪花丈余高,滔滔江水混著風聲,隔得太遠,蕓娘聽不見兩人在說什麼。
只看到他拔的脊梁彷佛彎了一些。
索也不怕被看到,提了提擺走出來,剛上甲板,便見跟前的蕭鶯從袖筒里掏出了一把刀子,瘋了一般朝裴安走去。
知道他不愿意娶后,蕭鶯徹底無了,留下一條命又什麼用,茍且殘,學不會卑賤地活著。
既如此,那便一道去死了吧。
前面的裴安還立在那兒,似乎并沒有察覺,蕓娘臉一變喚了一聲,“郎君小心。”沖上前去攔。
蕭鶯聽到聲音,猛然回頭,眼里突然溢出了一興,舉刀豁出命地撲向蕓娘,人顯然已經瘋了,風太大,船晃了一下,眾人來不及上前,蕭鶯手里的刀子已朝著蕓娘刺了過去,蕓娘猛往后退,急之下,抓住了旁邊麻袋上擱著的一團繩子,砸向蕭鶯。
蕭鶯那一刀沒刺中,后背的一把刀子卻已穿了的脊梁,撕心裂肺的痛疼,拉扯著的每一筋脈。
是裴安吧。
絕地一笑,知道自己活不了,用盡最后一道力氣猛撲向了蕓娘,抱著一道跌了后的江河之中。
他喜歡是嗎,那就讓他永遠得不到。
憑什麼一個始終棄,一個不知恥搶人郎君的人,就該雙宿雙飛。
不甘!
明春堂的人被裴安屏退,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和蕭大公子上,沒留意蕭鶯,裴安被手里的卷宗分了神,待察覺過來,便聽到了蕓娘的聲音。
他看到蕭鶯朝著舉刀刺去,心臟陡然一提,目寒,手中短刀飛快地扔出去,刺到蕭鶯的后背。
他還是差了一步。
看到那道人影,消失在了甲板上,悉的恐懼襲上來,腦子幾乎一片空白,沒有半刻猶豫,縱一躍,跟著跳了下去。
此正是急流,人下去,瞬間沒了蹤影,一切發生的太快,明春堂的人圍上將蕭大公子擒住,當場也跳了幾個下去救人。
—
蕓娘不會水,落水后便往下沉去,窒息從四面八方迫而來,好不容易推開上的蕭鶯,又被一急流卷著翻了幾個跟頭。
口鼻不斷地涌河水,兒無法呼吸,五臟六腑彷佛要炸開了一般,一番撲騰之后,眼前的越來越弱。
周漸漸無力,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要死了嗎。
就這麼死了,會不會太匆忙了一些,至讓留一句言也好。
留什麼呢。
父母已經不在,最多給青玉留一句,“往后沒主子寵了,千萬要管好自己的。”
還有誰?
只有裴安了。
一想起來,滿腦子似乎只剩下了他。
的荷包還沒來得及繡完,早知道就該早兩日下船,繡完送給他后再死,可那樣也不會上蕭娘子,也不會死了。
說什麼都無用了。
要死了。
心底突然又涌出了無限惋惜來,才跟他走了一半的路程,還沒到江陵,還沒看到他是如何推翻皇帝的......
這一想言就太多了,也不能稱之為言,應該是怨念。
死得太冤,死的突然,他會不會傷心?
應該會傷心的吧,這段日子他們相融洽,他好像對自己也滿意的,畢竟像這樣長得好看,又的小娘子,真的很難再找了......
無盡的黑暗吞滅而來,腦子里的一切‘怨念’戛然而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心肺一陣嘶痛,嗓子也疼的厲害,口鼻之間似乎沒有了河水涌,忙張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缺失掉的那些空氣。
一個長氣過來,著嚨,整個人卷著坐了起來,眼睛睜開,看見了,彷佛又什麼都沒看見。
天灰蒙蒙一片,眼前全是比人還高的蘆葦草。
這就是九幽之地?
還未待細細打探,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道沙啞又著急的聲音,“你醒了,覺如何?”
驚愕地轉過頭,只見跟前裴安一張臉蒼白如臘,與間勾人魂魄的黑白無常一般無二。
他怎麼也死了?
震驚過后,心中不覺大慟,“郎君,你怎麼也來了?可是那蕭家大公子將你推下來的?”
他那麼厲害,不應該啊。
剛問完,人便被拉進了懷里,裴安的一雙胳膊地圈在后,將抱了個結實。
蕓娘本來指他能替自己報仇,如今好了,都下來了。
頗為不甘,“郎君英明一世,一本領匪通吃,明里是史臺大夫,威風赫赫,暗里又是明春堂堂主,無所不能,誰人不怕誰人不懼,這樣的人,怎麼就讓兩個棒槌給干掉了呢,這死得也太憋屈了。”
說憋屈,是真的憋屈,眼淚落下來,不是為了自己的短命而哭,是替裴安惋惜。
下輩子若能重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這個坎兒上,報仇雪恨,撿回自己的威名。
聽著的哭聲,到了的心跳和溫,裴安終于緩了過來,神放松下來后,聲音虛弱無力,配合道,“嗯,我就應該早點殺了他們。”
“可不是嗎。”事后諸葛亮,替他分析道,“郎君就不應該讓他們登船,蕭娘子多狠的人啊,得不到,寧愿毀了,也不知道郎君這些年是怎麼活過來的......”頓了頓,啞然,這不還是被弄死了嗎,如今后悔也沒用了,唯有下輩子長個記,別不就去見舊人,他走出來了,人家還沒走出來呢,哪有那麼容易放過他,能像和邢風這般分開后,還能和平相的人,不多。
“抱歉。”他突然啞聲道。
死都死了,沒必要再糾結這些,蕓娘以為他是在為蕭娘子害了而疚,搖頭道,“不怪郎君,郎君也不知道會起歹心。”
他沒應,將摟得更。
是他沒護好。
沒人知道找到后的這一個時辰他是如何熬過來的,看著臉蒼白地躺在自己的懷里,一不,整個人了一團泥,悉的慌和恐懼不斷地吞噬著他。
十年前他什麼都做不了,看著熊熊大火吞滅了院子,將他的父母化了灰跡,他什麼也做不了。
十年后,同樣的無助擺在他面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親眼看著的生命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地流失。
他抱著,束手無措,那天地不靈的絕,讓他第一次會到了自己的無能,也極為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雙手相疊,著的口,也不知道了多下,恐懼讓他的四肢酸,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他沒去想要是再也睜不開眼睛,又當如何,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得活著。
如今活過來了,心的恐懼,似乎并沒有完全消散,他抱著遲遲不松手,也不再言語。
蕓娘倒是能理解他此時的心。
死在了人生最巔峰,換誰誰不堵心。
也不知道史臺大夫的位置,皇上會給誰,明春堂堂主,又會是誰繼承。
蕓娘此時終于會到了那句,‘人在世時,得到的愈多,死后越放不下。’的道理,比起他,當真死得一輕松。
他比,肯定更為不甘。
手打算抱抱他,安一下,可胳膊抬起來,卻是一陣酸無力。
激褪去后,最初醒來時,那肺腑和嚨傳來的疼痛也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死都死了,還能有覺?
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嚨,微微仰起頭,突見頭頂漫天星辰,璀璨奪目,不由一愣,終于察覺出了哪兒不對。
“郎君,咱們這是在天堂還是地府啊?”
知道自己死了,還能這般輕松面對,怕還是頭一人,他無奈地應了一聲,“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