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就剩這許多了……」
我默默地將那兩枚銅錢給他裝了回去,我阿爹哪兒都好,就是喝酒,他還不自個兒喝,總要約了三五好友一起。
能同他做好友的,皆是兩袖清風,一正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立志要以喝西北風為己任的。
可這酒錢每每都是我阿爹出。
他還在老家資建了一所學堂,養著幾個夫子,束脩也不曾收過一文。
如此這般,我們家雖連個下人也不曾雇過,依舊將日子過得,買這破院子的錢也是這許多年攢下來的。
誠然我也是個家小姐,卻從沒人邀過我參加一場春日宴。
縱然我阿爹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酒香不怕巷子深之類的話安我。
說總有一日會有個姑娘被我的才華折服,愿意同我做個朋友,然后邀我參加一場盛大的春日宴。
時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我跟著他讀了那許多書可不是白讀的。
再長大些,我才知曉京城多的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閨秀。
他在這樣說時,我只回他兩個字。
呵呵。
「待我將院子收拾妥了,自會去他家賠罪,只阿爹你知道他家是什麼人家嗎?」
看那年氣度非凡,可要將杏子摘了做餞賣錢,日子定然又不大好過。
「你是看人家小郎君生得好看才這樣問的吧?」
阿爹本就臉圓,又天生一雙圓眼睛,又面,我初見他時,他其實還圓潤得很,只這些年為了養我,生生瘦了許多。
他這樣眉弄眼的盯著我看,圓臉生生了一團,像朵沒包的老包菜。
「是,他確實生得好看。」
我就著燈將明日要修補的和采買的東西一樣樣寫下來,又思索著哪些我能自個兒做,哪些要請泥瓦匠來。
「前朝有個名天下的晏五郎,人稱檀郎,他除了生得好看,亦是個驚才絕艷的人。
只你也知曉,前朝末帝德行,彼時那晏五郎年紀輕輕已至正五品的中侍大夫。
娶的是江東魏氏的嫡長,夫妻恩,后生一子,名溫。
待那晏溫七八歲時,便有了文景二十一年的慘案,晏家全家被誅,晏家老太太彼時恰帶他去了溫州老家。
末帝是要斬草除的,只尋了許久未曾尋到,再不久前朝便亡了。
新帝同那晏五郎曾是摯友,幾番周折將他祖孫二人尋了回來,他們便在四排巷子安了家,那晏溫如今在國子監讀書,甚是不凡。」
我認真聽阿爹說完,原我同他,是有仇的。
只這仇,是殺父弒母之仇,我還小,肩膀還這樣單薄,扛不起來。
「嗯!」
我輕輕應聲,想起自己豁了的門牙和年玉人般的長相。
算了,只眼前看得見的,就是天差地別。
「舊事同你無關,自阿爹將你從死人堆里扯出來時,你就是阿爹的閨了。」
我點點頭,文景二十一年,我才將將三歲呢!
如此這般花了足足一月,我家的新院子才收拾妥當。
京城亦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
家里買不起好炭,次些地燒起來便濃煙滾滾。
阿爹上值去了,我便搬張小凳子在廚房的灶下坐著。
灶里的小小一簇火燃著,鍋里燒著水,比房里要暖和許多。
灶臺上擺著個紅漆小食盒,盒子里是今早我自己做的米糕。
跟著我阿爹過日子,各式各樣的技能是都要學會的。
我自五歲做飯,到了六歲半,只要有張方子,總能將吃食做得像模像樣。
我阿爹說我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
我總他娶個娘子,好我松快松快。
他便眉頭一挑說道:「咱家這般窮,愿意嫁我的也只長安街買的馬寡婦那樣的。你若愿意做你阿娘,我便娶了也無妨。」
我想起馬寡婦提著一把拆骨刀追了一個盲流子跑了三條街的模樣,咬牙忍了。
我阿爹的小板,約莫吃不得一掌。
9
我在柜里尋了件最面的襖子棉穿上,又將頭發拆了重新扎了兩個啾啾,彼時我頭發又黃又綿,且并不多,不說我會不會扎像樣的發髻,就這樣的頭發也不允許我變換什麼花樣。
銅鏡已然又舊又花,我齜牙咧一
番,鏡子里的人缺了兩顆門牙,甚是丑陋。
又想起那氣質不凡的年晏溫,我拽了拽擺,心里有些別扭。
我了他家的杏子,又沒有一副人看一眼就能寬恕了錯誤的好看長相。
可終究是我的錯,又是新搬來的,同鄰里相和本是應當,咬牙也要去一趟他家的。
我提著食盒,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敲開了他家的門。
來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媽媽,或是我的表太過猙獰,本就黑瘦的老媽媽慌忙又要關門。
「媽媽,我是隔壁新搬來的,今早剛做了米糕,來送些與你們嘗嘗。」
我慌忙舉起手里的食盒,又出了一個十分親和的笑來。
「我還以為是來尋釁滋事的,原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呀!快進快進。」
老媽媽才打開門,我看上亦穿灰的棉棉,臉頰消瘦凹陷,對著我一笑,便出了黑漆漆的門來。
也缺了兩顆門牙!
老媽媽一邊將我往房里迎,一邊喊道:「老太太,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帶著新做的米糕,來拜會您的。」
竟中氣十足,嗓門比我阿爹還大。
我跟著老媽媽走到正屋檐下,簾子便被掀開了。
掀簾子的是個小姑娘,和我差不多高,穿著白底紅花的襖子,配的是一副藍子,梳著雙丫髻,發髻上纏著兩珍珠串的珠串。
最重要的是,頭發又又黑,還生了張好看的鵝蛋臉,臉頰微微鼓起,皮是的。
雖年紀還小,可一雙丹眼里卻暈著一池春水般。
這才是小姐呢!人家看起來同我差不多大,怎的就沒豁牙呢?
我心里有些嫉妒,又不想承認,便沖抿笑了笑。
房里布置得簡單,地上放著個炭盆,盆里的燃的竟然是上好的銀霜炭。
老太太就在榻上坐著,花白的頭發,瘦削的臉頰,眉淡得都要看不見了,鼻梁卻是直尖翹的,眼皮微微耷拉著,可雙眼皮的褶皺又極為明顯。
雙眼又凌厲又有神,穿一淺藍的布,黑底云紋的抹額上什麼裝飾也無。
老太太就這樣盤坐著,腰板卻得筆直。
我怎麼也不能將同一個做餞賣錢的老太太放在一起。
掀門簾的姑娘過去靠著老太太坐下,我墩行了禮,喚了聲老太太,又自報家門。
「小姑娘有心了,小小年紀竟會做吃食,烏桃,你快取了盤子盛出來我同浮嘗一嘗。」
老太太看起來不大笑,可人卻是慈和的。
拉我在旁坐下,問我幾歲了,平日喜歡做什麼。
我一一答了。
「如今便好了,秋時你無事便同我這侄孫做個伴,平日一個人,三郎又不是個多話的,總陪著我這個老太太,無趣得很。」
老太太將那孩兒拉過來,說浮,孟浮。
生得好看,連名字都這般好聽。
只浮掠影,雖卻只一瞬,不知誰給起了這樣的名字。
我們又互相見了禮,子靦腆害,似不說話。
那烏桃的老媽媽將米糕盛了端過來,我共帶了八塊,盤子里擺著六塊,白喜人。
「酸中帶甜,糯勁道,甚好。」
老太太嘗了一塊,又浮同那老媽媽試一試。
10
「老太太,我今日來還有一事需向您道歉,秋日時您家院里的杏子初黃,我饞摘了許多來吃,后來才知曉您是要用那杏子做餞的。
我不曾問過您便自取,此為大不該,本應早些登門的,只我阿爹買的這院子實在破舊,修修補補許久才搬過來,老太太贖罪。」
我真的是想要早些來的,只這院子比我想象中要破爛得多,修修補補,不想磨蹭到了今日。
老太太似有些驚訝,可畢竟是長了年歲且經過大風浪的,這樣的事兒在老人家眼里,又算得什麼事兒?
「原還有這樣一遭事兒啊?那杏樹枝丫到了你家院里,算來也該是你家的,吃便吃了,有什麼要?還值當你專門賠不是?」
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的皺紋便愈發深了。
又說了幾句話,我便要告辭了,老太太浮來送我。
還烏媽媽給我裝了好幾樣餞,說都是秋日時自己用果子做的。
我歡歡喜喜出了晏家,又同浮約好過幾日便來同玩兒。
點頭應了,笑的時候角有米粒大小的兩枚梨渦,好生可。
我有些嫉妒生得好看且頭發濃烏黑,心里又有些喜歡。
算是我的第一個可稱之為朋友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心思就是這般別扭的,嫉妒得明目張膽,又喜歡得莫名其妙。
晏溫家雖是我家的鄰居,可他家同我家是不一樣的。
他家燒上好的銀霜炭
,家里除了烏媽媽,還雇了個做飯洗的婆子,且還能養一個浮那樣看起來貴的小姑娘。
且那小姑娘穿的用的都是頂頂好的,我阿爹說得對,晏家是有底蘊的,總之比我家強得多。
冬日雪多,我又怕冷,多是在屋里待著,做些吃食或看書寫字,或心自己的門牙是不是長出來了。
隔壁院子偶爾傳來讀書聲,是年獨有的清越。
我忽想知道晏溫那樣的年讀書時是不是也會搖頭晃腦?他搖頭晃腦時又是什麼模樣。
這樣的心思一起來,一時間便不回去了。
有一日隔壁院里又傳來讀書聲時,我便搬了那架舊梯子爬上了墻頭。
本就是一進的院子,站得高便能看得一目了然。
東邊的屋子窗戶開著,年肩膀以上都在外面,他側坐著,手里拿了本書,慢慢地讀著。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
日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
讀的恰是尚書,我平日讀來只覺艱,不知為何他卻能讀得如此朗朗上口。
11
他讀書并不如我想象中搖頭晃腦的樣子,脊背直,連握書的手都是端正異常的。
連讀個書都這般板正好看,我坐在墻頭看他,或是看得太過明目張膽了,年轉頭,眼睛直直向了我。
那目如有實質,牢牢將我釘在了原地。
雪噗嗖嗖地下,我扯了扯角,想笑一笑,或是被凍僵了,或是別的,總之那笑終究沒。
你閑得慌!!!
我在心里扇了自己好幾個子,然后默默下了墻頭。
當他不曾看見我,我也不曾爬上墻頭看一個讀書的年郎。
如此我安分了幾日,在冬日難得的一個晴天,烏媽媽敲響了我家的房門,遞了一張帖子來,說浮請我后日去家中賞梅。
我生平第一次收到且散著香味的帖子,歡喜得一夜都未睡著。
雖晏家的梅樹只一棵,就長在墻角,我若想看,搭個梯子日日都能賞。
我將這事兒同阿爹說了,他比我更鄭重,再三代我一定要去買件像樣的首飾。
又將這月的俸祿全數給了我,一文也不曾留,說他這月便不飲酒了。
我想起浮發上纏的珍珠發串,其實我也想要一串的。
第二日我生平第一次裝了三兩銀子出門,或是從未拿過這許多錢吧?或是我將荷包捂得太樣子太鬼祟?
總之,還沒出巷口,我便遇見了幾個穿著襤褸且流里流氣的小混混。
說他們小,確實是真的小,年歲同我差不多大,又黑又瘦,臉頰皴裂發紅,出來的手已腫脹潰爛。
此時他們正圍著一個穿著靛藍氅的小孩兒撕扯。
我從不多事兒,可巷子就這樣窄,我本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穿過去的。
可地上都是前幾日下的雪,巷子又窄又深,雪化了,又結了冰。
我就這樣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上,摔得太響,那群小混混被驚了,皆轉來看我。
我屁摔得疼極了,只能咬牙切齒地站起來。
剛才不該走過來的,該轉回去,待人都走了再出來。
更悲催的是,我的荷包掉在了地上,我極快地撿起來了塞進了袖口。
「老大,這小丫頭荷包里有銀子,我剛瞧見了。」
小孩兒吸溜著鼻涕,指著我說道。
他們想搶我的銀子。
搶旁人同我無關,搶我的人就不,可他們竟然圍過來搶我的銀子。
那穿靛藍氅的小孩兒見這群人向我圍過來,竟跌跌撞撞站起來,臉臟得不像樣,他也有一雙明亮的桃花眼。
「你們瞎眼了,明明小爺看起來更有錢……」
他開了口,或恰是變聲期,聲音像鴨子。
這是個腦子有坑的貨。
12
待我扯著這腦子有坑的貨一邊喊一邊跑到我家門口時,他已然得像個破風箱一般。
他蹲在地上著,見沒人再追過來,我便一屁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看他,我一度以為他會這般過去了。
看他服布料,頭上束發用的玉冠,定然不是普通人家的爺。
又這般弱,家里為何會放他一人出門?
冬日就是這樣,天氣太冷,許多花子吃不著飯,極了就來搶。
他們慣在人且偏僻的巷子里轉悠,遇見了落單的便一哄而上地去搶。
不過多是在天黑些時,今日怎這般大膽?
許久后年終于平息了下來,他慢慢站起來,卻依舊彎著腰。
頭發散了,臉也臟污不堪,可依舊
遮掩不住他天生麗質。
他是個極好看的年,在外的如玉般,有一雙漆黑的桃花眼,鼻子直,鼻尖致小巧,下頜也極尖極小巧,臉頰微微有些。
生的同個好看的孩兒般,他同晏溫,是有三分像的。
特別是眼睛,都是桃花眼,只他眼珠黑漆漆,晏溫得更淺些,更冷淡些。
「你為何扯著我跑?小爺有的是錢。」
他撇著角,極不羈的樣子。
「有病吧你?有病就吃藥,出來瞎晃悠什麼?」
我站起來拍拍屁上的土,將才摔了一跤,還疼著呢!
「你敢罵我?」
他站直了,我站在臺階上,和他差不多一樣高。
「我若不拉著你跑,他們不僅會搶你的錢,還會你的服,連底都不剩的那種,要不要我將你送回去你試一試?」
一看就是什麼也不懂的爺,估計平日里自己連出門都不曾。
他沉默了,對一個大家爺來說,更不能忍的不是被人搶了錢,而是被服丟在街上。
他丟不起那臉。
我拿出鑰匙開門,他期期艾艾又開了口。
「你不覺得他們可憐嗎?將上的銀錢給他們又如何?」
「達則兼濟天下,我窮得養自己都難,再說你能養他們一時,能養一世嗎?能養一個,能將所有的去他們一般的人都養著嗎?能養他們的不是你同我,而是那位。」
我出一手指指了指天。
他凝眉思索了片刻,又問道:
「這是你家嗎?你既住在這巷子里,可曾聽過晏溫?你知曉他家住在何嗎?」
我拉開門看著他,竟是來尋晏溫的?
不待我開口,旁邊的門推開了,出來的年依舊一洗舊了的青布袍,約是套了棉棉,比我上次見他時胖了些。
他走過來攏著手,看看我,又去看錦年。
好吧!我并不比這腦子有坑的貨好多。
頭發也跑散了,兩只手上全是泥,鞋也臟得不樣子了。
「魏同。」
他悠悠道。
同是差不多年歲的年,晏溫的聲音為何就好聽些?
「晏溫?你不知道,小爺為了尋你家,差點被一群花子給搶了……」
原他魏同啊!
魏同耳赤面紅,張牙舞爪,猴子一般。
「誰你來尋我?」
晏溫依舊極冷淡,表亦沒什麼變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我是你表弟……」
魏同忽低頭,喃喃說道。
極委屈低落的聲音。
「你記錯了,我并無表弟。你我只同窗,且平日并未說過什麼話,算起來也同陌生人差不多。你這樣私自尋到我家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魏尚書怪罪下來,我如何擔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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