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且住”
后傳來倉促的腳步聲,不用轉,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倉皇的模樣。
前途、權、野心、金錢沒了位,一切都沒了。他怎麼可能不倉皇。
李述停下腳步,卻不轉看他,語氣十分淡漠,“沈大人還有何事”
來吧,跪地磕頭求饒,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不該妄自彈劾公主,順便再把后指使的人供出來。
這樣或許我能原諒你,保你這袍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這種人,昔年能為了求得一半職委來做面首,如今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仕途被毀
后沉默半響,忽而傳來輕微的衫窸窣聲,接著便是膝蓋落在地毯上的聲音。
李述勾諷笑,這才慢慢轉過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關于這封彈劾奏章,臣還有話要說。”
李述走了一兩步,站在沈孝面前,輕輕地踩上了他的深青袍。
“你倒還算識趣。說罷,是誰指使你寫這封奏折的”
沈孝跪著,脊背卻非常筆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這奏折確實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寫,專門針對公主您。”
李述追問道,“是誰”
是二皇子,想借打進而打太子的勢力又或是哪個皇子,也想在奪嫡之爭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腦子里迅速地將朝廷大大小小的關系網捋了一遍,卻始終想不出誰這麼膽大包天。
對自己看不懂的東西,李述向來非常謹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潛藏危險。
這背后的深意是什麼為什麼要找沈孝彈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過面首可這件事發生在吳興,知道的人寥寥無幾,莫非自己邊有人背叛了是誰的消息呢
李述的腦子飛快地思索著,沈孝在這時緩緩開口
“回稟公主,指示臣下彈劾公主的不是別人,正是所有旱災影響的關中百姓”
關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饒是李述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此時也弄不清沈孝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怔了半晌,頭一次教別人給弄懵了。
見李述如此反應,沈孝的臉上浮出了一微笑,但轉瞬即逝。
李述緩過神來,冷道,“沈大人此話何意,本宮竟是不解。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員的外號竟做關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說笑了。”
“本宮沒有說笑”
“噢那便是公主高位太久,只知廟堂之高,而不知民間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麼意思”
“下沒別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為了敘舊,就是想知道臣為何要彈劾您。一個寒門出的八品小,做的第二天怎麼就不要命地彈劾當朝最尊貴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沒有人指使,臣怎麼敢做這種事。”
沈孝還是跪著的,可燈火灼灼,卻將他的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從來沒有人指使臣。滿朝公卿,誰看得上臣一介寒門臣是為了旱災所苦的關中百姓來彈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關中就沒有飄過一片雪,落過一滴雨。關中大旱已經持續了半年了,眼看著還要繼續。米市上糧價持續上漲,多關中百姓苦,您去潼關看看,片片的流民已經逃荒了可王公貴族的后院里,卻堆滿了數不清的糧食。
“公主您是最陛下恩寵的公主,是食邑就有一萬石。可你有沒有拿出一粒米來賑災”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彈劾公主,為的不是私仇,而是關中百姓的公憤”
沈孝深潭一樣的眼盯著李述,在他這番義正言辭的話之下,李述竟忽然覺得有些愧。在權謀場上爬滾打這麼多年,竟是頭一遭覺得愧,面對這樣一個正氣堂堂的人。
李述別過去,帶著幾許尷尬微咳了一聲,“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本來想說迂腐的,想了想又覺得這個詞不好。
可不是天真麼,一腔熱只想為百姓做點實事,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麼。竟然有點傻的可。李述倒對他有點欣賞了。
可欣賞歸欣賞,關中大旱、糧食短缺,這已經不僅僅是賑災能解決的事了。今早剛提出了“以糧代錢”的法子,為的就是把二皇子上思路,讓太子在東宮坐得穩如泰山。此刻怎麼可能因為沈孝這一兩句義正言辭的話就毀了自己的謀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徑直往門口走去。
站在門口,想了想,終究還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這彈劾一事本宮就既往不咎了。”
“本宮再奉勸你一句,你一個寒門子弟,能進朝堂已是萬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這種傻事了。史臺是個好地方,低調做,好好做事,總有你熬出頭的一天。”
織金牡丹長慢慢消失在樓梯上,很快這屋里的所有侍、侍衛都跟著李述離開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來,倒不急著走,而是轉走向了窗口。站在窗邊,他看到樓下平公主上了車架,馬車緩緩前行,最終消失在長安城的無邊夜中。
沈孝在窗邊站著,將長安城的滿城繁華盡收眼底,
燈火通明的夜間,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錢與權力的味道。
繁繁燈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間發出濃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
沈孝微微地,出極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轉離開了包廂,靴踩在白玉棋子上,聲音悶沉地仿佛踩過一地尸。
車架在平公主府門口慢慢停下來了,紅螺扶著李述下了車。
李述府門口通明的燈火晃了晃眼,皺眉道,“怎麼回事兒,迎接誰呢”
也怪不得驚訝,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進之兩個正經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熱鬧,往日夜了,府門口只是掛著幾盞羊角燈照明,哪兒像今天這麼燈火通明的。
門房忙迎上來道:“稟公主,這是駙馬爺讓弄的。聽說您今夜有事出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駙馬爺怕您回來晚了,專門點的燭火照著路呢。”
李述卻皺了皺眉,崔進之什麼時候這麼關心了無事獻殷勤,莫非太子那頭又要讓做什麼事
李述道,“崔進之在哪兒呢”
門房道,“稟公主,在東院的花廳。”
說話間李述已進了大門,聲音冷淡,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燈籠都摘下來,像往常一樣留兩盞羊角燈就行了。”
門房連忙應是,心里卻直嘀咕:駙馬爺這可是一番好意吶,怎麼公主不領呢。
花廳里頭,崔進之已等了半個時辰了。一盞茶他喝得從黃變了白,此時已經連味都咂不出來了,他端起茶盞來,擱在邊又不想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時便聽見花廳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李述的影便出現在門口了。
崔進之不自覺出個微笑來,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今日一華服,遍都是金線繡的牡丹。如此盛裝,去見誰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道,這會兒也有些疲了,隔著小桌坐在崔進之旁邊,開門見山道,“太子又有什麼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進之怎麼會主見。
崔進之卻道,“太子沒什麼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難道除了太子,咱們之間就沒有話可說了。”竟是顯出一分委屈來。
李述皺了皺眉,不知道崔進之今夜出了什麼病。今夜剛見過沈孝,什麼勞什子“關中百姓”把弄得有些懵,這會兒實在懶得同崔進之繞彎彎。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諷道,“咱們倆之間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蘿了。那個賤婢又有什麼事”
崔進之方才還含笑的臉便冷了下來。
李述見狀,勾了個諷笑,“懷孕了產子了還是說重病了殮了”什麼話難聽,便撿什麼話說,本不想給崔進之留面子。
面子他們之間連里子都爛了。
崔進之的面越來越冷。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說些話的時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樣,渾的刺都豎了起來,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頭破流。
崔進之默了半響,終于消化了李述的譏諷,開口道,“跟太子沒關系,也跟青蘿沒關系。我聽說你今日被人彈劾了,所以來問問。”
默了默,他道,“是新科狀元沈孝彈劾的。”
李述無所謂地“哦”了一聲,“是他。”
崔進之盯著李述的臉,仿佛要看出每一分每一毫的緒,他接著問道,“你今夜便是去見他”
李述又無所謂地點了點頭,“是。”
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方才的景來:遍地鎏金的仙客來,深青袍的沈孝,貧寒又孤直,脊背筆直地仿佛一凜凜的竹。
倒是賞心悅目。李述想。
崔進之看出李述的心不在焉,又追問道,“結果呢”
李述不解,“什麼結果”
“區區八品小,上任第一天就敢彈劾你,若是不教訓教訓他,以后豈不是誰都認為你好欺負了”
李述嗤笑了一聲,“教訓你自從進了兵部,說話越來越匪氣了。怎麼教訓,打一頓”擺了擺手,“不必了,不過一個狷介迂腐之人,掀不起什麼風浪。彈劾就彈劾罷,我若是被一個八品小彈破了皮,這朝廷我也別待下去了。”
又了太,“若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李述從椅上站起來,向外走去。擺拖在地上,仿佛盛開一地的牡丹,金線在燭火的照耀下格外閃爍。
李述其實不喜歡穿太浮華的裳,層層刺繡疊在服上,裳都要重上幾分,穿著怪累人。家常總喜歡穿松江府出產的番布,最是細膩舒帖。
可今夜去見沈孝,不過一個八品小,何必穿得如此華麗端莊
擺上的金線晃了晃崔進之的眼,他站起來,語氣冷了一分,“我記得你對政敵從來不會心慈手,”
頓了頓,他刻意補了一句,“無論職是大是小。”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
李述停下腳步,站在花廳門口回轉去,灼灼燈火下站著十年相識、五年婚姻的夫君。
無邊的夜隔在他們之間,像是一道永遠都越不過去的天塹。
李述勾起笑,“可我對郎從來都是溫相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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