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耳垂極薄，比一般人更為敏怕，霍留行這個不就要咬人耳朵的習慣，實在招架不住。

捂耳朵遠遠躲開去，耳邊卻還一遍遍沙沙回響著他方才那句曖昧不明的“你覺得呢”。

沈令蓁神閃爍地思索著道：“郎君應當……應當只是在說詞吧？”

霍留行未置可否，悠悠笑著，不疾不徐地拾掇起筆墨紙硯，半晌才輕輕拋給一句：“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沈令蓁一口氣被吊了半天，好不容易得到答復，卻依舊沒個著落。

被這捉不的態度攪得心神震，霍留行趁勢搶過話頭，打探起來：“我那披氅與帕子，眼下還在國公府？”

點點頭。

“我救你一事，可還有旁人知？”

“郎君放心，此事只有我與阿爹阿娘知曉，就連皇舅舅那里也瞞著呢。”

霍留行似乎從中嗅出了一別樣的意味，笑著問：“為何連圣上也瞞著？我道長公主與圣上兄妹深，應是無話不說的。”

沈令蓁也曾這樣認為，但彼時不論如何也搜尋不到救命恩人的蹤跡，提議不如請神通廣大的皇舅舅幫忙，卻被母親駁回了。

母親說，此人份或許非同尋常，倘使皇舅舅得知了，必將引起軒然大波。

沈令蓁將這話復述了一遍。

“份非同尋常？”霍留行面上笑意不變，掩在袖中的手卻掐了。

沈令蓁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心道他的兜鍪堪比大將軍規制，曾憑借大將軍一職稱帝的皇舅舅知道了，可不得刮一場雨腥風嗎？

說：“郎君那兜鍪上的徽記，難道還不夠非同尋常？”

“……”這還牽扯到兜鍪和徽記了。

霍留行有心繼續打聽，但兜鍪不比絹帕，他絕無理由說自己不記得了它的模樣，畫上幾筆，只得含糊道：“倒也是。”

“不過郎君為何要戴那樣一個不合規制的兜鍪？”

問他，他問誰去？

霍留行避無可避，心生一計，忽然耳朵一，朝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隨即指指窗外，似是意指隔墻來了雙耳朵。

沈令蓁趕捂住自己的，不敢出聲了。

僵持了小半柱香的時辰，朝霍留行眼：人走了嗎？

霍留行點了點頭。

拍拍脯，長吁一口氣，一時也忘了追究兜鍪一事，小聲問：“難道是四殿下派來的探子？”

霍留行毫無歉疚地把這口黑鍋扣給了趙珣：“你倒是識人頗清。”

沈令蓁惆悵道：“可我見大姑娘似乎并未識破四殿下的真面目，郎君不提醒提醒嗎？”

“是我告訴，茶樓那夜，四殿下不惜己救了我，才與他如此和睦相。提醒了，反倒壞事。”

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過來，趙珣無非是看中了霍舒儀直來直去的子，這才刻意與相，企圖從里套出關于霍家的訊息。

倘使這個節骨眼告訴霍舒儀，趙珣對霍家不安好心，難保不會在他面前餡。

只是這樣一來……

“郎君倒是顧全了大局，可大姑娘事后知道真相，豈不得傷心你欺騙利用了？”

“那怎麼辦？大局得以顧全已是不易，難道苛求事事周全？”霍留行看著那雙懵懂的眼睛，“你去瞧瞧汴京城，從文武百到皇親國戚，但凡立足于朝者，哪個不是步步為營，手段用盡？想做為善的好人也可以，只是活不長罷了。”

原本沈令蓁是會不到這些的，可接連經歷了兩場無辜浩劫，深知霍留行所言并非全無道理，想到這里，不免垂下了眼。

霍留行噎了噎。

這怎麼倒像是他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拉到了尸骸遍野的戰場上，睜大眼睛好好瞧瞧世道多不堪似的。

他低咳一聲：“也沒這麼嚴重。”

沈令蓁抬起頭來，眼疑問。

“我是說，這里不比汴京復雜，四殿下也許很快就走了。”

“郎君怎麼知道？”

自然是因為，他有辦法讓趙珣走了。如此被地挨了一場打，霍留行不可能不加倍奉還。

只是這種事，原本絕無可能給沈令蓁。是他失言了。

霍留行笑了笑：“猜的罷了，京中事務繁多，四殿下也不是閑人。”為免再問東問西，他轉頭熄了油燈，留了一支短燭，“好了，時候不早，睡吧。”

沈令蓁還思量著趙珣的事，六神無主地搖著椅跟他到榻邊，正打算像前幾晚一樣單腳挪上榻，卻見他徑自站了起來。

立刻又去張四周，擔心他的影子會否投上窗門，剛放心確認完畢，忽覺子一輕，人已被一把打橫抱起。

沈令蓁在霍留行的臂彎里低低“啊”了一聲，驚駭地盯著他。

霍留行把抱上床榻，拉過被衾，替仔細蓋妥帖。

沈令蓁這才明白他只是為了幫上榻。

蜷在角落，重又記起他此前那句“我心悅你”，一雙手捂著那顆跟屋燭火一樣跳得七上八下的心：“郎君小心隔窗有眼，不必為我這樣冒險，我一個人可以。”

霍留行笑著在邊躺下：“這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嗯？”沈令蓁一愣。

“是我不忍心看你一個人。”

沈令蓁呼吸一窒，睫撲簌簌起來。

霍留行偏頭看了看，見這下當是再無余裕胡思想趙珣的事了，便闔上了眼，哪知所謂過猶不及，這撥過了頭卻也要招惹來麻煩。

他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聽見一聲：“郎君——”

這姑娘，真不可以常理衡之量之。

霍留行一口淤在心間，紋不。

“郎君，你在裝睡嗎？”

“……”

沈令蓁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

霍留行剛預備繳械投降，卻聽自說自話起來：“我仔細想了想，郎君的意思，我大致清楚了。”

“？”清楚了什麼？

“郎君今夜表意表得如此明白，如若我還因怯逃避，故作癡傻，實在有些對不住你。我想，我于于理應當給予郎君正面的回應。”

“？”他表意了嗎？

“郎君對我抱有如此誼，我很激，雖然我此前一心報恩，對郎君并未作他想……”

“……”這是表意被拒了？

霍留行有心“醒來”解釋，卻又聽到一個轉折：“但我記得，郎君白日里曾暗示我，天下之人皆為利來利往，若不圖利，便是圖。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應吝嗇回報，既然你圖我的，那麼我也愿意努力對你生出來投桃報李。只是我常聽人說，之事不可勉強，所以須請郎君耐心等一等我，我會好好用心的。”

“……”

霍留行活到這個歲數，自認待人接向來游刃有余，兵來便拿將擋，水來便以土掩，這還是頭一次會到什麼左右為難。

眼看睜眼否認不是，裝睡默認也不是，為難到最后，卻被沈令蓁善解人意的一句“原來郎君真的睡著了呀”解了圍，他便當真一裝裝到了后半宿。

翌日清早，半夜難眠的兩人齊齊醒遲，被蒹葭和白起時偏頭瞧見對方，沒來由地一陣尷尬。

大眼瞪小眼間，沈令蓁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郎君昨夜睡得好嗎？我見你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也不計較這用詞，跟著睜眼說瞎話：“嗯，是這樣不錯，你呢？”

“我也是。”沈令蓁心虛地笑著，爬到床尾，繞過他下了榻，匆匆道，“郎君再歇一會兒，今日換我先起。”

蒹葭皺皺眉頭，覺得夫人和姑爺間的氣氛有些詭異，思來想去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錯，直到伺候完沈令蓁的穿戴洗漱，才驀然記起，這境極了從前聽過的一出話本。

那話本，說的是一位書生向他慕多年的紅表了意，可這位姑娘并無此心，拒絕他后，從此便與他陷了尷尬的境地。

蒹葭和白陪同沈令蓁去外邊用早膳。空青與京墨后腳進來服侍霍留行，卻見往常這個時辰素來醒神的郎君今日卻有些萎靡。

空青瞧著他眼下一圈青黑，奇怪道：“郎君昨日莫不是暗夜出行了？”

霍留行瞥他一眼，忽然沒頭沒尾地問：“倘若有天晚上，你原本只想生火驅驅寒，卻不小心添多了柴，讓那火旺到足夠烤旁邊一只羊了，你怎麼辦？”

空青一愣：“那不烤白不烤，就吃只全羊唄，難道全羊不好吃嗎？”

“可那羊不是你該吃的。”

“都是羊，怎麼還分該吃不該吃呢？那要是真覺得不該吃，就把火滅了唄。”

“但那羊看到火這麼旺，都打算好被你吃了，你突然滅了火，它豈不是很失？”

“這世上還有這麼好心的羊？”空青瞠目，“不是，郎君，可您為何要在乎一只羊的想法？”

霍留行“哦”了一聲，點點頭。

是啊，他為何竟在意起了一只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