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沙啞但扎耳，皇帝的太也隨之牽痛，不由屈指，從鼻腔中呼出一口濁氣。

罷了，子一向如此，學不會曲意逢迎的那套。

“本宮舍命相救，不是為了皇上。”

不知過了很久，直至碗中的湯藥沒了熱氣，魏皇后才平靜開口。

皇帝驚異于話中的涼薄，睜開眼，遲疑地打量：“皇后說什麼。”

回答他的，只有那一圈圈劃瓷碗的刺拉聲。

“夠了。”

皇帝摁了摁太，起握住妻子的手腕，“那皇后是為了什麼？”

“為了人心不，為了江山不毀于北烏之手，還有……”

魏皇后的視線投向門扇，著打在隔扇上的重重燈影，平聲道，“為了一個真相。”

皇帝狐疑：“真相？什麼真相？”

魏皇后轉過眼看他，那眸中出的寒意，令皇帝生出一不詳的預。

“你為何要殺吾兒趙衍。”

恍若針扎，皇帝驟然松手，驚疑不定地打量魏皇后。

“阿衍是你兄弟魏琰殺的，皇后莫不是忘了？”

皇帝皺眉，沉聲道，“衍兒也是朕的兒子，朕怎會殺他。”

“本宮比皇上了解魏琰。他擅度人心、外親疏，但沒有利益的事，他不會做。他如何確定殺了吾兒，就可高枕無憂、就可躲避皇上的問責，是誰給他對東宮下手的勇氣？他到底做了誰手中的刀？”

魏皇后起俯瞰，清冷道，“如今關起門來，只有你我夫妻二人，本宮想聽圣上一句實話。”

“朕方才說的就是實話。”

“請皇上解釋，為何要暗許魏琰殺他。”

“皇后，你……你瘋魔了。”

“因為吾兒的賢名蓋過了他的父親，他醞釀的政論將親手推翻君父的統治，所以皇上開始害怕，就像當初皇上害怕自己的太子兄長，怕到不惜假借他人之手除之而后快，甚至派太監追去房陵，毒殺廢太子。”

“無稽之談！”

“巧合的是，那名鴆殺廢太子的太監，在十年后還以‘監軍’之職去過雁落關，之后不久，聞人將軍就與十萬將士殉國，這名太監也在歸途中猝然暴斃，死無全尸。因為吾兒無意間發現這名天子的親信太監死得蹊蹺，背后另有推手，所以皇上越發恐慌舊事暴……”

“你住口！”

皇帝猛然低喝，牽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魏皇后看著他不住起伏的肩背，施以最后重：“魏琰是害了聞人蒼，可剩下的八萬將士，又是誰害死的？”

“朕給過他們生路！”

皇帝捂著口，赤足下榻，“大事者，怎能有婦人之仁！朕是忌憚廢太子會卷土重來，可你看看古往今來奪權上位者，哪一個不會斬草除？朕不過做了一件所有帝王都會做的事，可聞人晉平仗著朕在潛邸時的兄弟義，三番五次將此事翻出來，輒痛斥朕殘害手足，說什麼失勢的廢太子已無威脅，追殺之乃暴君之舉’，就差指著朕的鼻子痛罵，連一分面也不給朕留！

他是臣，朕是天子！他有拿朕當天子看嗎，啊？他領兵北上，一去一年，半點音信也無，軍中只識他聞人晉平，不知有天子，朕也是以武上位，如何不忌憚？七道圣旨召他回京，他置之不理，朕豈能姑息！”

魏皇后道：“當年北烏得正，戰事膠著，若聞人將軍撤軍，北烏突破雁落關長驅直，則后幾十萬百姓皆會被屠殺殆盡。他們如何能退軍？”

面對皇后的質問，皇帝雙目赤紅。

“朕日夜難安，恰逢魏琰和神真人獻藥，說可以此藥試其忠心。”

腦仁痛，急之下他口不擇言，“朕只想讓他撤兵回京，但他們父子寧可服下那些丹藥，也要死守孤城！衍兒也是如此，朕敲點他們，只是想讓他們銘記為人臣、為人子的底線，朕給過他們機會……”

“從此時開始，皇上就打算舍棄衍兒了，是嗎？可皇上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想方設法開枝散葉。所以皇上讓神教煉制生子-藥，設計使趙元煜墜馬，為你的試藥人。”

“夠了！那是神教進獻的無上-藥，朕不可能追溯源。”

皇帝道，“但朕，必須要有個兒子。”

說罷皇帝支撐不住似的坐回榻上，起伏的腔嗬嗬作響，抬手撐住額頭。

“皇上終于承認，那十萬將士和衍兒的死，還有趙元煜一案，都是你一手促了。”

魏皇后緩緩閉目，一滴悲憤的清淚下，隨即被平靜抹去。

“殿外諸位，可都聽明白了？”一字一句道。

仿若雷鳴轟頂，皇帝驀地一，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去。

隔扇緩緩朝兩旁打開，張牙舞爪的燈影下，以李恪行為首的文武重臣皆沉默佇立。

天子遇襲歸京，他們為臣子理應宮問安，請奏安嘉賞之事。太后和皇后下了懿旨，命他們肅靜以待，不許出聲驚擾陛下，他們這才安靜候在階前，卻不料聽到這麼一樁駭人聞——

夤夜悄靜，皇帝聲音激沉，他們想不聽見都難。

皇帝沒想到臣子會在此時進宮，不……或許他原本應該想到的，可長途跋涉的疲勞和驚后的惶然麻痹了他的警惕，霎時臉驟變。

這麼多人宮，可沒有一個人通傳，什麼時候開始他連這點耳目也沒有了！

皇帝搖晃向前，于門檻后巡視群臣。

數不想惹事的，皆低下頭去，但站著大多數臣子皆握拳扼腕，看著他的眼神充斥著失和悲痛。

皇帝后退一步，脊背塌下，囁嚅，仿若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趙嫣就領著聞人藺站在隊伍前列，站在皇帝的對立面，見證他民心盡失、眾叛親離。

“這就是，殿下的公道？”

聞人藺仔細看著，欣賞著，低沉問道。

“是。”

知道，父皇這個人多疑謹慎，只有此時才是他防備最松懈的時候。

雖然沒有聞人藺想象中那般翻天覆地的慘烈，但最后的結果，卻是一樣的。

老皇帝狼狽如斯，君威盡失，一旁的史筆疾書，將其累累罪行記錄在冊……不知為何，聞人藺心中快意，極其想笑。

他也確實笑出聲來。

寂靜中突兀的一聲，卻因遲到八年，而倍譏諷和蒼涼。

皇帝也看見了他們，又慢慢回頭看了眼皇后，氣息渾濁道：“你們聯合起來，忤逆朕？”

“君行有失，縱是我生父，亦當直諫。”

趙嫣向前一步，握雙手行禮，“請父皇昭告天下，使沉冤昭雪！”

繼而是李恪行艱難下跪，手掌撐地，喑啞悲憤道：“老臣以死相諫，請皇上使沉冤昭雪，還天下清明！”

“請皇上——還天下清明！”

眾臣紛紛下跪，齊聲道。

“你們，你們反了！”

皇帝以手橫指，道袍從肩頭落，稽地掛在臂上，“你們如此，是要朕與桀、紂同流，向天下罪己嗎？”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高過一聲的“請皇上還天下清明”。

大勢已去，皇帝牽連出劇烈的咳，頭疼若裂。

亡魂的聲討充斥腦海，他倏地掃落案幾上的文書和燈盞，馮公公跌撞向前扶住他，哽咽道：“陛下保重龍！”

皇帝頭疼難耐，頸上青筋突起，不住道：“甄妃……甄妃呢？還沒找到嗎，讓過來！”

魏皇后冷眼看著，凜然道：“甄妃與黨勾結，已趁逃離出京。”

皇帝呼吸一抖，握拳嘶啞道：“一深宮婦人，如何與黨勾結？”

“的份，恐怕你我想的那般簡單。”

皇后與趙嫣對視一眼，而后吩咐，“將人證帶上來。”

衛架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宮婢上來，皇帝認出了這張臉，正是甄妃邊的大宮青月。

正是此人暗通黨，引其堵住了前后門，這才使得帝后險些命喪敵手。趙嫣領兵從道出來，剛巧見這婢子正奉甄妃之命前來與黨余孽傳話，便順勢拿下。

“說，甄妃為何要里通外敵，置大玄于險境？”

魏皇后一聲低喝。

清月仆倒在地，從披散的發中出一只憤恨的眼睛：“殺兄奪位的昏君！神降世，吾主大仇將報！”

說罷，厲聲大笑，往廊柱上撞，卻被衛及時按住。

皇帝神容枯槁，連罵數聲“賤婢”。

在玉泉宮搜不到甄妃的影時，皇帝就已心生疑竇。但他不愿承認，也不敢承認，只寄希于甄妃已死，或是趁逃往了別……

直到親耳聽這賤婢之言，他才不得不相信，那溫若神的道家仙妃，是個不折不扣的蛇蝎惡鬼。

這人通道，生淡泊，這麼多年他竟沒有察覺！

常年的丹藥浸，使得他耳目閉塞，他竟被蒙騙至此，他竟昏聵至此！

急火攻心，皇帝再難抑心中的盛怒，仰天噴出一口鮮，栽倒在地。

趙嫣了手指。

聞人藺角笑意涼薄，看著那骯臟的霧在空中飄散，綻開枯敗的花來。

……

畿縣外，一艘船如鬼魅般停靠渡口。

油燈搖晃，損失慘重的黨余孽圍攏而聚，翹首向口出。

一名披黑斗篷、包裹嚴實的神人沿著陳舊作響的木樓梯緩步而下，微微晃的斗篷擺下，一雙的紫菱圓履若若現。

影一寸寸自來者上褪去，眾人紛紛屈起食指行禮，齊聲喚道：“神降世，無量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