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蓁蓁咕咕噥噥地走了。

趙嫣攏袖去了書房,于紗燈旁坐下，終是沒繃住伏倒在書案上，笑得東倒西歪。

聞人藺從書卷后抬眼,待笑夠了,才慢悠悠推了一盞茶過來。

趙嫣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手掌平擱在案幾上墊著下，抬起桃花眼向聞人藺，笑得氣息不穩：“霍蓁蓁說你喜歡,才這般見不得同我好,是真的嗎？”

明知故問，聞人藺聽了連半點驚訝也無,淡然執卷道：“若是真的，殿下該如何。”

趙嫣一頓,眨了眨眼。

“霍蓁蓁雖氣了些，但天真可,會撒的，我若是男子也想照顧。”

趙嫣越說聲音越低,眼睫也慢慢垂了下去。

聞人藺翻頁的手一頓，下書卷,凝眸著自詡“不會撒”的小殿下,不甚滿意地微微皺眉。

“但太傅嘛,絕對不可能。”

趙嫣很快抬起眼來，纖白的手指捻起筆架上的紫毫,以筆桿抵著下頜道，“我實在想象不出，太傅這樣明強悍之人，對著一個咋呼小姑娘俯首帖耳的模樣。”

聞人藺眉頭舒展,頷首“嗯”了聲：“本王對太笨的人，毫無興致。”

霍蓁蓁若知曉聞人藺說笨，大約會氣得跺腳。

趙嫣笑了笑，而后想到什麼，遲疑著問：“那，你喜歡過誰嗎？”

問這話時，下意識瞥開了視線，聲音含糊得連自己聽了都覺異樣。

聞人藺著轉筆桿的模樣，笑意淺淺掠過：“本王這樣的惡人，從不知喜為何。”

趙嫣眼睫了，半晌，低低“噢”了聲。

“后來遇見了個聰明又有趣的小東西，方得以淺嘗歡喜。”

聞人藺低沉補述，食指輕叩掌心書卷，不急不緩道，“本王稀罕誰，殿下當真不知……”

低沉的話語戛然而止，趙嫣倏地抬眸，撞進聞人藺深不見底的眼波中。

那平若深潭的漆眸如同兩座小小的牢籠，囚著此刻的無聲怔愣，也囚著諸多翻涌的緒。

趙嫣想起了經筵前，他在宮道上告知的那句：“深淵里爬出來的人，沒有未來。”

一直以為，這句話是對的警告。

而今卻恍惚覺得，更像是他施加給他自己的枷鎖。

心間驟然一痛，趙嫣像是抓住了一線什麼，迫不及待想要抓得更。

起了倔，揚眉托腮道：“太傅不說，我如何知曉。”

眸子澄澈，燈下看尤顯通明亮。

聞人藺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些，“諾不輕許”一向是他的事原則。真珍重一個人，對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將經過反復考量，惟恐問心有愧。

然看到這雙瀲滟期許的眸子，任哪個男子也無法保持沉默。

“過來。”他道。

趙嫣雖疑，但還是依言前傾子，隔著案幾湊近。

“再過來些。”

趙嫣只好雙手撐在案幾上，整個上越過，湊到聞人藺的面前：“神神的，你到底要……”

話音未落，聞人藺從椅中傾，抬掌輕輕扣住的后腦勺，垂首斂目，了的臉頰。

臉頰相，鬢發相蹭，男人的臉頰微涼朗，實無瑕的皮下盡顯骨相。

“……干什麼。”趙嫣怔怔將話補完。

熱意從相的臉頰蔓延，直至心口發燙。

“殿下不是說，想象不出本王對子俯首帖耳的畫面。”

聞人藺低沉耳語，將一枚輕的吻落在了的耳尖上，“現在殿下知道了。”

趙嫣不控制地握了握指尖，耳后鬢發隨之垂落肩頭，紅著耳尖道：“這哪里是俯首帖耳……”

明明更像是，耳鬢廝磨。

“不是嗎？”

想起什麼，聞人藺著的后腦低笑一聲，“也對。本王在床笫間伺候殿下，才更像是俯首帖耳。”

當跪則跪，能屈能，絕不含糊。

眼見著話題被帶歪，一熱意直沖腦門，趙嫣慍惱地抓起一旁的筆朝他擲去。

聞人藺輕松抬手接住，連一滴墨漬也未濺出。

筆在他修長的指間轉了個花，而后擱回碧玉山形筆架之上，沉悶笑道：“殿下還夜讀嗎？”

“當、然！”

趙嫣將字眼兒從中出，坐回位置上，單手著滾燙的臉頰翻閱昨夜未看完的書籍。

燈下“年”長睫掩蓋淚痣，雪腮緋紅。

啊。

……

十一月初，州的起義幾次三番鎮不下，愈演愈烈。

“什麼狗屁‘天子乃道君臨凡’！天子若果真為道君臨凡，為何不救我等于水火！”

“就是！皇帝的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焉知連番的災不是上天對他篡位的懲罰！”

又一縣被攻破，手持鐮刀大斧的起義軍一擁而，砸了神教徒的道觀。

早已兵荒馬的縣衙，一名手握拂塵的青袍道士快步疾行，著汗對邊侍從：“貧道皮子再厲害，也無撒豆兵的本事，眼看這樣了，不出兵殺儆猴本不住！宮里還沒來消息嗎？”

侍從道：“回右護法，仙師派來的使臣已至，就等著您回話了。”

青袍道士大喜過，穿庭而過，全然未曾發覺高蔽的屋脊后，一道異常高大的影如鷹隼蹲著，兇漠的眼神已將他們盡數鎖定。

仇醉是奉命來此的。

他空有一武力，然腦子實在不太靈，直至魏琰定罪行刑之時，他才知道主公之死乃是此人與神教的合謀。

他去晚了一步，魏琰死了，未能手刃仇敵。

他想搶魏琰的頭顱去祭奠主公，但沒能打得過那個男人。

是的，他又輸了。那個年輕男人的手，比仇醉本人還更像是怪，簡直強悍到令人發指。

男人說，他若想幫東宮摧毀神教，就來州，盯著這群道士。

自太子死后，仇醉又了沒有歸的狗，流浪到哪兒算哪兒，所以他來了。

院中兩撥人已然頭。

青袍道士豎掌行禮，卻見庭中使臣裹在嚴的斗篷之中，兜帽遮面，屈指回禮道：“神降世，無量仙師。”

聲音清冷，是個年輕的冠。

仇醉起按住脖頸撇了撇，踩著瓦礫一躍而下，漠然反手到腰后的兩把彎刀。

一片驚呼聲后，悄然寂靜。

仆倒在地的冠想要起，卻被一柄低著珠子的刀刃抵住嚨。臉上刀疤橫亙的兇狠殺手蹲，以沙啞古怪的聲音問：“你們的主子，是誰？”

沉重殺氣撲面而來，冠瞳仁戰栗，連頭發都在抖。

倏地僵直了脖頸，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想要說話，里卻只能嗬嗬淌出黑紅的淤來，睜著眼搐一番就沒了靜。

竟是服毒自盡了。

仇醉漠然地蹲了片刻，撿起冠袖中掉落的一塊銅制腰牌，對著左右看了眼。

是宮里的東西。

……

肅王府中，凈室水汽氤氳，

桶中是從玉泉宮泉眼深打來的溫泉水，于驅寒療毒大有裨益。

聞人藺抬臂隨意搭在浴桶邊沿，聽蔡田于屏風外稟告報。

“州那邊，起義之人打著前代廢太子的旗號，討伐今上屠戮兄弟、竊取帝位，為天地不容。”

蔡田事無巨細，低聲道，“其聲勢浩大，神教彈不住，霍鋒將軍尚在北方，皇上便只能請王爺領兵平。”

一切都在預見之中。

聞人藺閉目，水珠順著他蒼冷的下頜滴落，又沿著膛蜿蜒淌下。

“仇醉如何？”

“前日搗了神教在州的據點，有他擾神教視野，更方便王爺行事……”

蔡田說著，便聽屏風后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散漫搭在浴桶邊沿忽而收，青筋鼓起。

“王爺！”

蔡田低喚了聲，想上前又不敢造次，只得沉聲道，“臨近毒發之日，王爺還是出宮療養幾天，請孫醫仙好生診治一番才是！聽聞他老人家最近又研制了新的藥方，或許對您的寒毒有用，配合診治未必沒有希扭轉……”

“不必。”

聞人藺蠢蠢的刺骨寒痛，甚至品出幾分愉悅，“你跟隨本王多年，應該知曉本王唯一的希，便是復仇功之日……”

話音未落，眼前浮現一張昳麗的笑，而溫暖。

聞人藺下意識按住心口，緩緩睜目。

嘩啦一聲水響，屏風后映著一道矯健悍的軀，他長邁出浴桶，拽下搭在屏風上的干凈袍穿上。

“進宮。”他吩咐。

太極殿。

臨近冬至，趙嫣殿問安，不巧撞上父皇盛怒。

說是盛怒，然父皇慣于韜養晦，喜怒不幸于，連大聲斥責都是極有的。可那無形之間的帝王威嚴，卻有如大山般得人抬不起頭來。

殿中跪了一片人，皆是雙手撐地，戰戰兢兢伏不起。

趙嫣跪在最前方，聽父皇于前方來回走，道袍飄飄，未著鞋履也不覺寒冷，冷聲道：“前代太子？呵，朕的這位皇兄因謀逆被廢，十八年前就歿于流放的途中，州那群反賊擁戴的又是哪位？”

眾臣以額地，連聲道：“陛下息怒，萬保重龍！”

皇帝停下腳步，趙嫣垂首著面前的道袍一角，只覺那道沉重的視線落在了自己上。

“太子，你說說。”

皇帝開口，“這事你怎麼看？”

趙嫣從飄飛的思緒中驟然回神，有些詫異。

太子未有實權，按理不該過問這等大事。父皇為何突然想起問？

心中謹慎，斟酌道：“兒臣年無知，不敢置喙。但天佑大玄，必是邪不勝正。”

皇帝沒說話，心事重重，卻也忘了讓起來。

父皇沒出聲，趙嫣自然得和那群臣子一同跪著，地磚又冷又，寒意骨，沒兩刻鐘就覺得膝蓋刺痛得慌。

大清早的，真是倒霉。

垂眸暗嘆，著地磚上自己的倒影，重新放空思緒，竭力將注意力從痛到麻木的膝蓋上分離。

聞人藺就在此時邁大殿，殷紅的袍掠起如霜似雪般的寒意。

走過跪得僵的趙嫣邊時，他垂下了目。

“肅王，你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指著案幾上堆積的奏折，“看看這些折子，都是和州反賊相關的！”

聞人藺稍稍欠，目從那堆折子上一掠而過，沒有接話。

“陛下忘了讓太子平。”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