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趙嫣的手指怔怔一松,忘了還揪著他的襟。

眼中如星月般清亮的散了散，聞人藺面上劃過些許容。他半闔著眼,繼續說了下去：“殿下既是在意魏琰的那句話,與其坐等殿下一個人猜，不如本王坦誠些。不知這個答案，可有令殿下滿意？”

為何八年前不出手,而要等到現在——

這個問題，趙嫣在審之后的宮道上，也曾問過聞人藺。

那時他回答道：“因為本王想要的，不只是他的命。”

趙嫣當時疲倦至極，只淺顯以為此句中的“他”是指魏琰。畢竟聞人藺要取人首級易如探囊取,蟄伏至今日許是取仇家命還不夠，更要讓魏琰敗名裂、萬世唾罵……

如今聽方知,他話中竟暗含了這般鋒寒的野心。

趙嫣的嗓子得慌,諸多言辭,似乎全糟糟堵在了心口。

“所以你要對付之人,不僅是魏琰。你怨恨大玄……”

可是為何呢？

他明明已經權傾朝野,什麼都有了……

然這個念頭只冒了個泡,便如浮冰碎裂,在心間劃下蒼涼。

八萬枯骨,父兄俱亡,每月毒發，眼前之人背負沉重的過往孑然行走于朝堂雨之中,一半人怕他、一半人恨他……

如何能算什麼都有？明明是,什麼都沒有了。

趙嫣忽然就沒了力氣，揪著他襟的手不自覺一松。

察覺到的輕，聞人藺扣住后腦勺的手掌微,拇指慢慢刮蹭著的后頸，若即若離。

“親舅舅了我的仇人，現在又要到你了嗎。”

趙嫣固執地凝著聞人藺深不見底的眸子，試圖從中窺探一漣漪，了線問，“連你也要站在我的對立面嗎，太傅？”

聞人藺的眸了，沒有說話。

他一生無所畏懼，以睥睨之姿俯瞰天下，此刻卻下意識想要規避這個問題。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①太傅想毀之，包括黎民蒼生，也……”

見他不語，趙嫣竟有些眼眶酸，輕輕道，“也包括我嗎？”

很輕的聲音，聞人藺卻到了心口的窒悶。

眼里有細碎的水，微微閃，襯得眼尾那顆刺下的細小淚痣殷紅若。仿佛只要他點點頭，抑的緒就會奪眶而出。

他一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當初殿下不管不顧來招惹本王，本王就說過，我這樣負恩昧良之人，總有一天會拉著殿下陪葬的。”

聞人藺用了“我”這個自稱，閑散平淡的嗓音仿佛有了人的溫度，“是殿下非要聽真話，如今聽到了，反難這樣。”

他屈起指節蹭了蹭的眼尾，著心中彌漫的痛意。

兩人離得這樣近，他依舊坐于椅中，疊的雙優雅無比，只稍稍了扣在后頸的手掌，側首迎上，便輕而易舉地吻住了那兩片抿的紅。

用這樣傷痛的眼神著自己，他怎麼舍得連一起毀啊。

聞人藺闔目，輕而強勢地抵開了的瓣，用由淺深的攫取，來掩飾他心的那搖與不舍。

趙嫣不覺了一口呼吸，隨即猛地一窒，揪著他襟的手改為撐著膛，腰肢無力地塌下，隨即被他的手臂乘勢圈住，膛幾乎與他合。

一個毫不收斂的吻，與平時的聞人藺判若兩人。

以往他永遠是清醒的旁觀，或是定力極強的掌控，全然不似眼前這般噙著幾分瘋意，仿佛要獻祭靈魂般，每次吞噬都是最后的纏綿。

趙嫣覺得自己是爪下的獵，面對龐大強悍的獵手毫無反抗的余地。

以為自己會被生吞腹，連骨帶魂嚼碎。然而將圈在爪下的獵手，只是溫而強勢地舐吻的皮。

“不……”

趙嫣聲音破碎，抵著他膛的纖細手掌別說推開他，連一分力氣也使不上。

“想繼續嗎？”

呼吸的間隙，趙嫣在自己宛若擂鼓的心跳聲中聽到了聞人藺的低語。

他保持著錮的姿勢，漆眸深深凝趙嫣微紅的致面容，聲音很沉，有些喑啞：“今天殿下無論想對本王如何，本王都不會拒絕。”

他是深淵中的魔，以皮為蠱，赴最后的沉淪。

趙嫣甚至覺得，別說是共沉淪，哪怕是以刀劍刺之，他亦是全盤接。

若換個場景和時間，眼前風花雪月當真繾綣至極，可聽聽他半盞茶前說了些什麼毀天滅地的話？哪里還能糾纏得起來。

“聞人淵，你到底……到底想干什麼。”

趙嫣惱然，著痛麻的氣吁吁道，“你真是瘋了。”

說一遍還不解氣，像是在看一團未知的迷霧，瞪著他重復了一遍：“你瘋了，知道嗎！”

“嗯，本王的這樣的人，不瘋才不正常。”

聞人藺坦然承認，甚至還噙起笑來，“在殿下面前裝良師賢臣，實在是累了。”

“你……”

“現在，殿下要殺本王嗎？”

趙嫣看著他，有一瞬真的想掐上去得了。

越是思緒混，便越不能沖，趙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審視面前這個強悍無的男人。

“那你想毀滅的東西里，有無辜百姓和我嗎？”

抿了抿尚紅得厲害的，“等太傅告訴答案，我再回答要不要……”

要不要執起利刃，站在你的對立面。在心里補充。

聞人藺從不輕易許諾，也拒絕讓人窺探他的心。

他說出來的誓言，哪怕死也會踐諾。而現在，他并不想再往兩人的平衡木上增加籌碼，他怕他給不了那麼多。

是的，他開始有一的害怕了，盡管他的神如此平靜。

可對著趙嫣微紅的眼尾，他亦無法保持置事外的沉默。

聞人藺眸底漾開淺笑，像是深潭暈開細碎的月影，“我以前似乎說過，會拉著殿下陪葬。”

“那現在呢？”趙嫣著指尖問。

聞人藺沒再說話。

他溫地下倔強的腦袋，下頜埋狐貍披風的領中，慢慢蹭了蹭細白溫暖的頸窩。

……

將士屬在順義門下跪的第六天，皇帝總算慎重下達了對魏琰的決。

梟首示眾，曝尸七日。

魏琰飲了毒酒，可那酒的份量拿地極好，并未立即要他的命。為了平息民怨，皇帝無論如何也會讓他留一口氣上刑臺，死了反而無法向天下代。

旨意下達的那日，柳白微命來了趟東宮。

那時趙嫣正坐在書房的案幾后發呆，面前攤開的書頁半晌沒翻，燈影下抱著雙膝的形看上去有些纖薄。

“殿下好些天不見人，是躲在東宮種蕈菇嗎？霍蓁蓁數次被拒之門外，若是知曉你見我不見，又要發姑脾氣了。”

柳白微在邊坐下，撣了撣珠白滾金邊的下裳，向趙嫣，“決魏琰的圣旨下來了，你……是因為此事難過嗎？”

畢竟魏琰是的舅舅，并非全無的陌生人。聽說，皇后還因為此事病了一場。

趙嫣抵著下頜，慢慢搖了搖頭。

柳白微低了聲音：“殿下喚我來東宮，是想問太子的事吧？”

“你一向聰明。”

趙嫣下頜擱在膝蓋上，也略一側首，“去年趙衍，為何會突然懷疑雁落關一戰有問題？”

“太子與我聊的，都是新政之事，關于雁落關他倒并未提及過，是以我也不知。”

提到“雁落關”，柳白微似乎想起了什麼，神凝重起來，“不過出發避暑前，他有次與我對弈，提過一‘劉順死得蹊蹺’。”

“劉順是誰？”

“一個宦，當年派去雁落關的監軍，天佑十一年就突發惡疾死了。因年份久遠，我對此人并不了解，故而沒在意。”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疑竇，竟會引發如此殺機呢？

趙嫣擰眉。

柳白微似是猜出的想法，道：“太子都出事了，和此案有關的卷宗必然已經銷毀。”

明知如此，趙嫣聽到這話還是黯然許久，看上去頗有些愁云慘淡。

柳白微從盤中拿了一顆核桃，卻沒有著吃，而是握在掌中，托腮側首，眼不住擔憂地看向趙嫣，清了清嗓子道：“誒，我送殿下一朵芙蓉花吧。”

趙嫣狐疑地看向他，有氣無力道：“別哄我了。而今是初冬，殘已謝，梅花未開，哪有什麼花。”

一副悻悻然無打采的模樣，柳白微將核桃往桌上一放，笑道：“殿下等著。”

說罷他起出門，吩咐了流螢一句什麼。

流螢的面瞬時古怪起來。

于殿外看了趙嫣一眼，見沒反對，便依言退下，不一會兒，拿著一顆什麼東西給了柳白微。

柳白微進來，重新在趙嫣邊坐下。

趙嫣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由朝他那邊稍稍探首，只見他打開手掌，出了一顆飽滿圓滾的……大蒜？？

這算什麼？

趙嫣哭笑不得，又失地將腦袋收了回去，重新擱在膝上。

柳白微也不解釋，指甲圓潤的手快而小心地取出蒜粒，將白的蒜皮撕想要的形狀，不一會兒就搗鼓好了。

“給。”

柳白微將杰作遞了過來，卻是一朵去了蒜子后、用層層疊疊的蒜皮撕的芙蓉花，花瓣帶，惟妙惟肖。

“還真是！”趙嫣瞠目結舌。

“像吧？我娘以前就經常用這招哄我。”

柳白微輕輕一吹，那朵用蒜皮做的脆弱芙蓉便輕輕飛到趙嫣面前，落在的案幾上。

趙嫣輕笑，將那朵蒜皮芙蓉拾起，置于眼前看了看，還是沒明白柳白微怎麼做的。

柳白微見笑了，也跟著笑了起來：“現在殿下可以說說，到底是因何事困擾嗎？”

趙嫣頓了頓，捻著手中的蒜皮花。

“我近來，的確有個難題。”

垂下眼，將雙撇向一旁，換了個姿勢趴在案幾上，雙臂前道，“但我想自己想明白它。”

柳白微也學著的作趴在案幾上，雙臂前，下頜抵著案幾。

皺眉半晌，他道：“是因為聞人藺吧？上次你這般消頹，還是簪花宴那晚后……”

柳白微不甘地閉了，像是提及了什麼讓他難的話題。

趙嫣默然。

同是聰明人，還是周及比較好。周挽瀾即便穿什麼，也不會說出來讓人難堪。

想著，與柳白微各懷心事，齊齊長嘆一氣。

十月廿三，風寒霜重。

今日是魏琰行刑之日，街門外滿了或憤怒或痛快的圍觀百姓，最前方是相互攙扶著的將士屬，烏一片人頭。

趙嫣親登城樓，從宮門上俯瞰刑場。

這一刻，得替死去的趙衍見證。

監刑之人是聞人藺。他坐在太師椅中，一襲暗的文武袖，周縈繞著凜然不可侵的寒意。

但他角是掛著笑的，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即便他坐在高高在上的影中，趙嫣依舊能到他眸底那點暗沉的快意。

刀鋒折出一道刺目的，寒振飛，趙嫣下意識扶住雕欄。

幾乎同時，聞人藺抬眼，看到了樓上那道悉的影。

眸中寒漸漸消散：看起來有些難。

趙嫣的確有些難，捂著翻涌的肚子，躬緩了緩神。

后傳來了上樓的腳步聲，不多時水聲響，一杯熱茶地遞到了面前。

趙嫣以為是流螢，下意識道了聲：“多謝……”

然而接過茶盞，纖細的指尖與冷白的指節相，愣了愣。

抬頭一看，聞人藺高大矯健的影就在眼前，沉穩俊，一如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