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很熱了,蘇老夫人屋里都用上了冰,窗戶半開著,時不時吹進來點風,掃過那正融化的冰面,帶來些許涼意。
描繪著溪谷蘭草的屏風后,薛蛟正端正坐在圈椅上,穿一墨底滾銀暗紋的緞袍,里是件雪白的單,烏發用發冠束著,一條嵌白玉的如意紋寬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他仍然極白,眉眼蘊著笑意,幾分風流姿態。
蘇老夫人先把人從上至下打量了個遍,第一印象倒不算差。
年長的老婦人麼,待容貌俊秀的年輕郎君,天生便有幾分好。
但單單是這幾分好,就輕易把孫送出去,那又是沒影兒的事,蘇老夫人端起茶盞,輕輕抿了口,才開口道,“薛郎君說是為了我家沅姐兒來的,可這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是長輩做主,斷斷沒郎君自己上門的道理,薛郎君說,是不是這個理?”
薛蛟倒不慌,道,“老夫人說的自然對。但我也同您說實話,薛家,如今是我當家作主拿主意。我母親一切都聽我的。今日我上門,也另有緣由,為的是老夫人看清我的誠意。我是一心求娶貴府小姐的。老夫人若覺得不妥,改日我請母親登門為我求娶貴府小姐。”
蘇老夫人聽了這話,心里倒是對面前的郎君,略生了幾分好。
自家孩子自己疼,自然是看沅姐兒哪哪都好,樣樣都好。可抵不住旁人的偏見,沅姐兒是和離之,又還帶了個孩子,婚嫁之事上,自然不那麼容易。
如今這薛蛟,既同沅姐兒一同長大,分不淺,又是一心求娶。薛家又是薛蛟一人當家作主,沅姐兒若是嫁過去,只需討得夫君歡心,至于婆母,倒是不用費什麼功夫討好。
這婚事,這樣想起來,倒算得上是樁良緣。
可想是這麼想,蘇老夫人自不會獨自應承下來,只一笑,道,“這事還要沅姐兒的父親做主,郎君回去等幾日吧。”
薛蛟倒是沒自以為是到那種程度,以為自己一登門,蘇家便會答應。但在他看來,阿梨嫁到,是遲早的事。
蘇家縱使有再大的本事,也尋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選,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沒其他人會那樣屋及烏地接那個孩子。
那個歲歲的孩子,是李玄的也好,是同阿梨和離的那個夫君的也罷,他都不在意,視若親便是,誰那孩子是阿梨的骨。
他很小的時候,便曉得自己待阿梨是不同的,不同于旁人。他喜歡了十幾年的人,又怎麼會因為一個孩子,便輕易的放棄。
薛蛟斂笑,頷首應下,“那我便等貴府的消息了。”
他起要走,卻聽得隔壁小室,傳來幾聲孩兒說話的聲音,只那聲音很低,又隔著扇門,并聽不大清楚。
薛蛟腳步微微頓了一下,便聽得那頭有個孩兒的聲音,清亮的音,說著。
“六姐姐快來,我們都等了許久了。”
那聲音極為模糊,若不是薛蛟是習武之人,天生耳聰目明,又刻意仔細聽,只怕還聽不見。
薛蛟踏過那扇門,從那隙中,瞥見一抹海棠紅的倩影。
只一瞬,待旁送他的丫鬟要提醒時,薛蛟已佯裝無事,抬腳邁過了門檻。
.
蘇老夫人邊的嬤嬤捧上個紅木食盒,輕聲道,“老夫人,這是方才那位薛郎君留下的,是些糕點。”
“糕點?”蘇老夫人納悶,打開那食盒,里頭果然如那嬤嬤所說,俱是些糕點,倒都不是什麼稀奇致的,多是些常見的。
若是貴重的,蘇老夫人自然不會收,別說眼下說什麼都還早,便是定了親,以蘇家的規矩,除該有的禮節外,蘇家也不會收男方家中一分一毫的禮。
否則,姑娘還未嫁過去,無端端矮了對方一截。蘇老夫人自然不能答應。
可若是些便宜的糕點,那倒是用不著上綱上線。
蘇老夫人想了想,將那食盒蓋上了,同那嬤嬤道,“送去給姐兒們。”
那嬤嬤屈膝應下,捧著食盒來了隔壁,除了阿梨,蘇府其他幾位小姐都在。見是祖母邊的嬤嬤,小姐們便笑著道,“祖母又賞什麼好東西來了?”
嬤嬤捧上去,倒是沒多,將那食盒放在方桌上,便退了出去。
蘇曦抬手掀了食盒蓋子,打開一看,便見是些糕點,笑著同姐姐道,“三姐姐吃芙蓉,我是知道的,六姐姐吃什麼?”
阿梨心思不在那糕點上,全在猜測,今日上門提親的是誰,聽到妹妹問,便下意思朝那食盒子看了眼。
第二層剛被出來,致的圓碟中,是七八個圓滾滾的糍粑團子,雪白的糍粑團子,裹著一層炒得微黃的白芝麻,散發著甜糯的香味,讓人看一眼,齒之間,仿佛就有那種口即化的甜糯的覺。
阿梨目落在那糍粑上,整個人便是一怔。
三小姐蘇薇見盯著那糍粑看,心端了遞過來,聲道,“六妹妹可是吃這糍粑?”
阿梨猛地回視線,抿勉強出個笑,眼里卻沒半點笑意,“我不吃,三姐姐吃吧。”
蘇薇十分,見阿梨仿佛真的不喜歡,便收了回去。
阿梨卻似驚了一般,坐立不安,那糕點,更是半口都未沾。
過了會兒,祖母邊的嬤嬤過來了,請阿梨過去。
幾個姐兒都曉得,今日有人上門求娶阿梨,猜這會兒祖母喊阿梨過去,怕也是要提那婚事,便都含笑催促阿梨。
阿梨卻無們那樣的好心,起隨嬤嬤過去。
阿梨進門的時候,蘇老夫人正坐在圈椅上,側是一扇半開的窗戶,日照進來,落在的銀發上,莫名的,阿梨覺到幾分寧靜和心安。
走進去后,祖母便道,“沅姐兒過來,坐祖母邊來,祖母有話同你說。”
嬤嬤搬了繡墩上來,很快便關上了門,然后退了出去。
阿梨在那繡墩上坐下,手便被祖母握住了,祖母的手比大些,十指上什麼都沒帶,指蓋也修剪得十分干凈,就那樣輕輕握著。
阿梨不知為何,鼻子驀地一酸,眼睛也是一。
蘇老夫人輕輕拍了拍阿梨的手,才溫和開口,“若是曦姐兒的婚事,我不會同說什麼,只和爹爹娘親說便好。可沅姐兒你,是最讓我不放心的。你的婚事,除非你自己點頭,否則,便是宮里下了圣旨,我都替你頂回去。”
祖母說這話時,不急不緩,可話里的維護,卻是藏都藏不住的,阿梨從小到大,鮮被長輩這樣疼,心頭一暖,眼淚已經落下來了。
蘇老夫人瞧落了淚,心疼地拿帕子給,邊道,“哭什麼,有祖母在,定不會你委屈的。祖母疼你啊……”
說著,又抱阿梨在懷里,輕輕拍的肩。
哄了會兒,阿梨才不哭了,只眼圈還紅紅的,蘇老夫人心里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不怪疼沅姐兒些,這孩子命苦,沒娘疼,兄長又不是親的,爹爹倒是親的,可男子心,哪里能懂兒家那點小心思。
非得給沅姐兒尋個好夫家,否則便是死,都是不放心的。
“好了,快不哭了,祖母有話同你說。”
阿梨輕輕點頭,說話還帶了點哭腔,卻是沒哭了,“您說。”
蘇老夫人想了想,便道,“祖母也不瞞著你,今日上門說你的,是個姓薛的郎君,家世倒是一般,職也不算高,如今在巡捕營任副尉,可人年輕,又是靠自己打拼的,日后前程未必會差。且你是在薛家長大的,同薛蛟那母親應當不差。當然,這事還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阿梨一聽到薛,早已張地抓住了袖子,面上一白,低聲卻堅定地道,“祖母,我不愿意。”
抬起頭,回握住祖母的手,道,“他只同您說,他同我有舊,卻也算不得撒謊,薛家的確養了我數年。可我自認還清了養恩,再不愿意同薛家有什麼來往了。”
蘇老夫人心里原本中意薛蛟的,此時見阿梨極為反,像是被那薛家欺負了一般,忙問,“那薛家可是待你不好?你同祖母說,祖母定然替你出氣!”
阿梨只輕輕搖頭,“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我原也不是薛家的親兒,不過是買了我,又賣了我罷了。祖母也不必替我出氣,只是我不愿意嫁到薛家。”
蘇老夫人是不知道這些的,只曉得,自家沅姐兒原在薛家養大,后來嫁到了蘇州,又同夫婿和離,可其他的,卻是知道得沒那麼清楚了。長子也不肯說,蘇老夫人心疼孫,便也不舍得多問,只怕傷了孫的心。
此時聽到其中緣由,蘇老夫人對薛蛟同薛家,當即半點好都不剩了,若剛才薛蛟在心里,還算是個不錯的郎君,那這會兒,便了欺負自家孫還厚無恥上門求娶的惡人了。
蘇老夫人當即握著阿梨的手,道,“你放心,祖母明日便人回了這門親事。便是養你在家里一輩子,也不能你嫁去那樣的人家。”
阿梨輕輕“嗯”了聲,見祖母維護之意,心下,忍不住半蹲著子,將臉在祖母的膝上,輕聲道,“孫謝祖母憐惜。”
蘇老夫人心頭驀地一,幾個孫中,的的確確是最偏沅姐兒的,抬手去的頭,輕輕一嘆,“這世道對子不易,若不是不能養你一輩子,祖母又怎舍得讓你嫁人。你幾個姐姐妹妹,哪一個不是在家里被養了十幾年的,偏你命苦些,祖母不是不留你,也不是趕你,是想給你挑個好的,挑個疼你的,也疼歲歲的。”
阿梨抿輕輕頷首,腦袋在祖母膝蓋上蹭了蹭,頭發都有些了。輕輕仰起臉,道,“我知道祖母是疼我。可我對嫁人一事,實在有些害怕,卻也不敢高攀旁人。祖母再留我幾年吧,多疼我幾年……”
蘇老夫人真是一顆心都被說得下來了,連聲應道,“是,祖母疼你,祖母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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