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從窗口卷進來,拂過庚帖那通紅的紙面,在端正的八字上打了個旋兒,又從另一邊窗戶吹了出去。
花月抿著被風拂的鬢髮,含笑看著面前的人。
蘇妙上有曾有過的熱烈和張揚,鮮活得漂亮極了,擺一轉就劃出一個圈,然後臉頰上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歪著腦袋問:「小嫂子和知落是舊相識了嗎?」
沒立馬答,倒是很好奇地看著蘇妙這雙狐眸:「表小姐很喜歡沈大人?」
蘇妙笑開,狐眸瞇了兩條,在庭院的石桌邊坐下,左手撐著下,憨傻地答:「是啊,很喜歡。」
「為什麼呢?」花月很意外,在的印象里,沈知落是個冷無、不沾紅塵之人,而蘇妙,簡直是這紅塵里開得最燦爛的火烈花。兩人左看右看,也尋不到什麼相似之。
像是被人問過很多次了,蘇妙連回答都很練:「因為他好啊。」
「沈大人……」腦海里劃過無數個那人高高在上俯視世間螻蟻的模樣,花月滿臉都寫著納悶,「很好?」
「長得是獨一份的俊人,脾氣也是一等一的有趣。」蘇妙雙手合十,眼眸亮晶晶的,「比起京華別的繡花枕頭,亦或是我表哥這種無趣的武夫,我覺得他最好了。」
說他長相人,殷花月覺得自己可以理解,但脾氣——有趣?抹了把臉,忍不住嘆將軍府出來的小姐真是不同尋常,對冷漠易怒的理解獨闢蹊徑。
想了想,還是道:「先前在宮裏,我與沈大人還算相。」
「哦?」蘇妙來了興緻,坐得離更近了些,「那你知不知道,他從前都經歷過些什麼不好的事?」
「這倒是沒有。」搖頭,「沈大人是天命所定之人,在宮裏的祭安寺里出生,五歲能觀天象,七歲便已經封國師。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祭祀長袍,立於祭壇之上了。」
蘇妙聽得滿眼崇拜,目向遠,似是在想那麼大點兒的沈知落,穿起祭祀袍會是什麼模樣。
然而只片刻,就回過神來,不解地皺眉:「一丁點苦也沒,那他怎麼會悲傷那樣。」
悲傷?花月垂眸想了想沈知落那張臉,好像怎麼也無法把他同這個詞聯繫在一起。沈大人是孤冷的,也是驕傲的,他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沒放在眼裏過。
除了他自己的命。
腦海里劃過些不好的記憶,打住不再去想,只笑道:「表小姐不必太過擔心。」
蘇妙眨眨眼,很是理所應當地道:「喜歡一個人,肯定是會為他擔心的呀,哪怕他日子已經過得很好,你也會擔心他開不開心。小嫂子也喜歡我哥,難道沒有擔心過他?」
李景允?花月認真地思忖片刻,然後搖頭:「公子食無憂,每天心也不錯。」
眼裏有一抹詫異,蘇妙看看,又扭頭看看主屋的方向,沉默片刻,瞭然地嘟囔:「也太遜了吧……」
似是有所應,主屋那閉著的房門突然就打開了,李景允出門來,抬眼看向們這邊。
「花月。」
殷花月背對著他,聞聲一愣,接著就迅速起,邁著小碎步飛也似地回到他側,低頭答:「妾在。」
這場面,不像什麼公子和寵妾,倒像是主人喚狗。
蘇妙看得連連搖頭。
李景允倒也沒管這表妹,只低頭與花月小聲說了什麼,花月乖順地點頭,然後遙遙朝行了一禮。
蘇妙頷首回禮,然後起,沖那沒良心的表哥擺了擺手,瀟灑地回沈知落的院子裏去。
沈知落應該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可不知為何,他看起來依舊不高興,斜倚在貴妃榻上撥弄著手裏羅盤,淺紫的瞳孔里毫無神采。
輕手輕腳地進門,本是想從背後嚇他一嚇,誰知剛抬起手,這人就冷聲道:「步子太響,輕功沒練到家。」
臉一垮,沒好氣地繞去他邊坐下,翹著二郎撐著手肘道:「你這人,就不能裝作沒發現?」
扣了羅盤,沈知落皺眉:「你我雖有親事,可定禮未下,堂也未拜,你怎好天天往我這兒來?」
「我不來你多無聊啊。」理直氣壯地抬了抬下,「看看,我一來,你臉都好多了。」
沈知落分外複雜地看一眼,然後重新撥弄手裏的羅盤。
蘇妙好奇地問:「這是在算什麼?」
「算算蘇小姐的眼疾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蘇妙:「……」
沉默片刻,樂了,盯著沈知落甜甜地笑著,心想老娘的男人,果然是比別人都有趣。
「太子意廢除掌事院。」沈知落再開口,突然就說起了正事,「你府上若是有什麼關於掌事院的冤屈,可以一併上稟。」
蘇妙哼笑:「我能有什麼冤屈,不讓掌事院的人覺得冤屈就已經很好了。」
低眸看著羅盤上的指針,他面有些凝重:「還是隨便找些事來稟了吧,總比扯進去更多的人來得好。」
此番春獵,太子遇刺,山上也折了不人命,等回京都,太子麾下的衛軍定是要遭重。為了減損失,太子一定會禍水東引,從掌事院下手,直擊長公主和中宮的要害。
這一點,沈知落算到了,李景允也算到了。
不同的是,李景允看起來跟沒事人似的,一腔心思都放在怎麼逗狗上頭。
晚膳在東邊院子裏與人一起用,長長的山珍席上杯盤錯落,酒香。花月坐在李景允邊,安靜地盯著長案上的菜。
徐長逸著酒盞憂心忡忡:「三爺,這回他們下手好像過重了。」
漫不經心地應著,李景允下點了點那盤烤羊,朝花月道:「爺想吃那個。」
花月為難地看他一眼,起銀筷替他夾過來放進碗裏。
不滿地「嘖」了一聲,他也不,直接張開了。
「公子。」花月試圖跟他講道理,「這兒這麼多人看著……」
他沒,墨的瞳子凝視著,帶了點催促,還帶了點委屈,好像在說,都不讓他吃了?
花月無奈,一手筷子,一手放在下兜著,側過來飛快地餵給他,然後將銀筷一放,心虛地左右看了看,耳微紅。
這副小模樣,可比那虛偽笑著的樣子順眼多了。李景允滿意地點頭,然後對徐長逸道:「與咱們也沒什麼關係。」
徐長逸對他這沉迷的模樣分外不滿:「三爺,自古人都說:人鄉,英雄冢。」
李景允咽了,覺得味道不錯,順手就夾了一塊喂到花月邊,口裏還接著他的話:「能被人鄉當了冢的,也算不得什麼英雄。」
好像也有道理,徐長逸跟著點頭,然後怒道:「我不是想說這句話的對錯。」
李景允敷衍地點頭,然後抬了抬筷子,示意張。
花月有些尷尬,但還是溫和地笑了笑,小聲道:「您自個兒吃吧。」
「張。」他道。
「妾還不。」滿臉清心寡,「野味吃太多會膩。」
恍然地點頭,李景允深以為然:「你說得對。」
然後還是道:「張。」
花月:「……」
緋紅的已經從耳爬到了臉頰,抬袖擋著,飛快地將他筷子上的叼走,然後微惱地鼓著腮幫道:「您也聽聽徐公子在說什麼。」
「爺聽見了。」他哼笑,「可今日坐在這兒,就不是為這事來的。」
徐長逸一怔,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柳和,想聽他分析分析三爺這話什麼意思。
結果就見他八風不地抿著酒,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三爺別理他,他這兩日腦子都不清醒。」
被溫故知這麼說就算了,被柳和嘲諷,那簡直是奇恥大辱,徐長逸放了筷子就想手,卻聽得席間傳來兩聲咳嗽,接著四周熱鬧的議論聲就都消失了,整個庭院慢慢安靜下來。
花月跟著眾人的目轉頭看,就見庭中站了個微胖的錦男子,端著杯盞笑呵呵地道:「承蒙安兄相邀,今日能與各位貴人同佳肴,實屬幸事。但在下家中有喪,食不得酒,故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這人頗有地位,席上眾人都給面子一起飲酒,見他落座,才又議論紛紛。
「那不是梅大人嗎?」徐長逸抿了酒,小聲道,「他家裏最近有什麼喪事?」
柳和看了一眼,答:「梅大人的夫人是個碎的,常在府里說些閑話,前些日子犯了皇家忌諱,吃錯東西死了。」
徐長逸倒吸一口涼氣。
花月慢慢地嚼著裏的,目有些獃滯。
大梁皇室很厲害,各府都設了掌事院,臣下一旦有不妥的舉都能被立馬發現,防範於未然。
不過,委實有些沒人味,臣子也是人,誰都不是草木做的,在家裏都不敢說話,誰會高興。
果然,有梅大人做引,席上眾人都開始小聲議論起掌事院的事,就連柳和也轉過頭來,看著花月道:「我突然想起來,小嫂夫人是不是也進過掌事院啊?」
李景允斜了他一眼。
「哎,我沒揭人傷疤的意思,您別著急。」他連忙擺手,「就是想起來問問,若是真如太子所言,要廢這掌事院,三爺可要出手?」
下意識地了自己的背,那上頭的傷是好了,可是疤痕錯,已經是不堪目。花月眼眸微垂,抿了抿。
李景允繼續夾了菜遞過去,滿不在乎地道:「別家死了夫人兒的不在數,甚至抄家的案子也有好幾起,哪裏得著我家這小丫頭的事兒。」
放心地拍了拍口,柳和笑道:「那就好,我就怕您衝冠一怒為紅,沒由來地蹚這渾水。」
「不會。」
得到想要的回答,柳和滋滋地就繼續喝起了酒。
李景允側頭掃了一眼,他邊的小狗子安靜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不甘和委屈,只是手往背後著,目遊離,似乎對自個兒的疤有些介懷。
沒有兒家會不想如玉、渾無暇,哪怕是殷掌事也不會例外。先前還被他嘲諷說這一疤找不到夫家,雖然現在……也算是找到了半個,但想起背後那慘不忍睹的傷,也笑不出來。
張口麻木地吃著旁邊不知道哪兒夾來的和菜,花月開始回憶以前在藥房有沒有看過什麼祛疤的方子。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裏已經快塞不下了。
「公子。」鼓著腮哭笑不得,「您吃不下了就放著,別都給妾吃啊。」
「不好吃?」他挑眉。
好吃是好吃,可是……花月艱難地將裏的東西都咽下去,頗為怨念:「妾又不是死鬼投胎。」
「嗯。」他點頭,順手遞了茶杯到邊,「張。」
花月就著他的手咕嚕嚕將茶喝了個底朝天。
徐長逸在旁邊看得筷子都掉了,他震驚地扭頭,小聲問柳和:「這還是咱三爺嗎?原先去棲樓,連姑娘都不點的那個三爺?」
柳和滿眼唏噓:「這要韓霜看了,指不定把宮都給哭塌。」
「好事還是壞事啊?」徐長逸有點不放心,「都說人多誤事,青史上沉迷的人,好像都沒個好下場。」
想了想,柳和搖頭:「也不盡然,魏國史上有個皇帝就寵極了他的皇后,三宮六院只中宮風月殿住了人,人家也沒出什麼事,國運還昌盛。」
徐長逸默然,又往那邊看了一眼。
有人來敬酒,李景允不好推,連飲了好幾盞,臉雖是沒變,但眼神有些微迷離。花月默不作聲地看著,似乎半點也不擔心,仍舊在吃碗裏的東西。
可是,當第六杯酒端過來的時候,李景允剛出手,素白的手指就搶在他前頭握住了杯壁。
「公子醉了,這杯就由妾代了吧。」花月看著面前這不知誰家的小姐,得地笑了笑,「見諒。」
那小姐有些不滿,可殷花月仰頭將杯子裏的酒喝盡了不說,還拿起桌上的酒杯笑道:「這杯是賠罪,等改日公子飲得些的時候,再與小姐相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