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道昭應了聲遵旨,但這一頓飯可說吃得食不知味。
大家在飯桌上揣測,可是今日朝堂上留下的疑難雜癥,陛下想與他再行探討?細想之下不應該,在座的都是宰輔,就算有事商討,也不會只傳他一個。
難道是與前朝高氏有關?抑或是與太子存意有關?這麼一想便惴惴起來,畢竟前太子與辛家匪淺,若不是大庸到這里結束了,這位尚書右仆,過幾年興許就是國丈。
辛道昭的心雖然也懸著,但還是擺出平靜的姿態,不可在同僚面前失了面。飯罷放下筷子,起漱口凈臉,這才跟著常侍出了政事堂。
從朱明門到兩儀殿,尚有一段路要走,他側目看常侍,那老練的宦臉上,看不出任何表。
待到了兩儀殿前,圣上也用過了飯,一眾宮人捧著膳盤魚貫而出,他退到邊上讓了讓,常侍含笑向比手:“上輔,請吧。”
他微頷首,方舉步邁進門檻。
向看,圣上在窗前的胡榻上坐著,見他進來招呼了聲仲卿,指指早就備好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辛道昭謝了座,恭敬道:“陛下上次吩咐蘭臺重編《四方游記》,臣昨日已經看過,閩南一帶的風土人著重編撰了,待初稿裝訂之后,便可送來請陛下過目。”
圣上擺了下手,“游記編纂暫且不急,朕傳你來,是有另一樁要事,想與你商議。”
辛道昭說是,“請陛下吩咐。”
通常為君者說話,鮮有直來直往的時候,不拐上幾道彎,顯示不出垂治天下的手腕,面前這位新帝亦是如此。
他一手搭在小幾上,指尖慢慢挲玉蟾蜍,略頓了下才道:“前陣子鄜王劫獄的事,你知道多?”
辛道昭遲疑了下,“這件案子早就了結了,是太子殿下一手經辦,臣聽說過來龍去脈,偵辦得十分嚴謹。”
可圣上卻笑了笑,“十分嚴謹……朕看未必。起碼當日在場的人員,他有所瞞,看來是刻意保全了某人。”
這麼一說,辛道昭心里頓時打起了鼓,原本前太子的事和辛家已經沒什麼相干了,可偏偏出事那天殊勝去過修真坊。他也曾問過,有沒有遇上這件事,倒是言之鑿鑿說沒有,現在看來也許不可信,難道那個“某人”,指的是?
思及此,不由心虛起來。抬眼了圣上一眼,那位人君仍是一副平常模樣,只是那半帶探究的眼神,實在令人不勝惶恐。
在開國皇帝面前,永遠不要耍什麼小聰明,也不要賭他究竟知不知道。辛道昭想了想,站起道:“殿下辦事一向沒有疏,臣不敢斷言他是否有意保全什麼人,但臣有一事向陛下呈稟,鄜王劫人那日,小曾去過修真坊。”
圣上不說話了,只是著他,等他詳細道來。
辛道昭暗暗下如雷心跳,字斟句酌道:“小與高庶人原本是一同長大的摯友,臣也不敢瞞陛下,崇慶帝曾與臣說起過一雙小兒的婚事,但因小彼時年紀尚小,這件事便一直拖著不曾辦。后來大歷建朝,高庶人被關押修真坊,小礙于時的義,呈稟過左衛率府后,向坊中運送了些日常用度。鄜王劫獄那日,小確實去過修真坊,但因平安回來了,臣便沒有細問。”說罷誠惶誠恐跪拜下去,“陛下,小年,不懂得其中輕重利害,但請陛下明鑒,我辛家上下絕無背主之心,也絕不會與鄜王勾結。”
他俯首頓地,端坐的圣上反倒換了個輕快的語調,起虛扶他一把,“朕不過玩笑兩句,仲卿不必驚慌。起來。”重新讓他坐下,圣上笑道,“太子的為人朕知道,他向來公正不徇私,既然事后讓令歸家,就說明這件事確實與令無關。只是朕與皇后心得多一些,畢竟太子年歲不小了,上次皇后看準了中書令家的小娘子,他見過人后便回絕了,也不知他究竟喜歡什麼樣的郎。鄜王劫獄這件事傳到朕耳朵里,尤其還有這樣的,朕與皇后不免要往別想,或許太子對令,與對別人不同些。”
辛道昭起先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但聽到這里,忽然便松了口氣。
如此說來太子在這件事上確實容了,換言之簡直對辛家有大恩。但圣上越是這樣說,他越是不敢順桿爬,忙道:“殿下若看得起小,那是小的榮耀。但陛下也知道,小畢竟與前朝太子有過婚約,新朝不予追究,且陛下還愿意重用臣,已是臣的福分,臣怎敢再生此非分之想,妄圖攀附太子殿下。”
他的戰戰兢兢,當然是圣上愿意看到的,朝堂之上這膀臂也用得很趁手,便開解道:“朕不是守舊的人,如今世道,還有誰在乎以往定沒定過親,只要孩子互相中意,便沒有那麼多的死規矩。皇后也與朕說過,那日燒尾宴上見過貴府小娘子,確實落落大方,十分討人喜歡。朕今日傳你來,沒有別的意思,只與你先通個氣,若是合適,讓太子與令多多接,待時候差不多時把婚事辦了,那朕與皇后的一樁心事便了了。”
辛道昭仔仔細細聽圣上說完這番話,確實話里沒有任何試探的意味,有的不過是為父者一片拳拳子之心。
他思量再思量后,揖手道:“臣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但臣看小……好像并未提及過殿下,與殿下之間的事,臣尚且不得而知,但陛下既然告知臣,臣回去便問過小,待找個機會讓他們再見一面,倘或一切如愿,就請陛下決斷。”
“好。”圣上很高興,辛家是百年門閥世家,兒輩聯姻必定是繞不開的。既然如此,就不要拘泥于以往種種,能促一門婚事,聯系便更。
后來又說了些家常話,辛道昭方從兩儀殿退出來。
返回政事堂的時候,半路上遇見了趙王,趙王揚聲打招呼,“仲卿,我正要找你,不想這里遇見了。”
辛道昭先前也想著會一會趙王,再從趙王口中探聽些虛實,結果圣上先開了口,老父親霎時自豪起來,自家兒看來還是俏的,說明辛家輝依然。當然心里有了底,卻也不能慢待趙王,打起神虛與委蛇一番,笑著拱了拱手,“大王用過飯食了?”
趙王說早用過了,“我來與你商討商討兒親事。我想著,子侄輩都到了適婚的年紀,辛家門中多才俊,教養出來的兒也自是無可挑剔。等擇個好日子,辦上一場大宴,讓那些年青人見見,說不準無心柳柳蔭,也未可知啊。”
辛道昭一聽正中下懷,若能邀上太子趁機相看,不拘促哪一對,都是賺的。忙道好,“長安城中貴無數,若能辦上一場宴,就算世子相中的不是我家郎,我也為大王高興。”簡直說出了大公無私的氣量。
趙王一拍大說,“就這麼辦。等我回去與王妃商量,定準了時間,再給府上下帖子。”
彼此又愉快地暢想了一番,方才各自回了職上。
到了傍晚時分,辛道昭龍行虎步回到家里,飯桌上告知眾人消息,說趙王那頭打算起宴,廣邀城中貴。
看看對面的三個孩子,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辛道昭覺得自己仿佛白高興了一場,于是又提高了嗓門:“到時候你們一道去。”
居幽看了居上一眼,暗中拿肘頂。自己與武陵郡侯正通書信,年的姑娘頭一次真意切,眼里本容不下旁人。
居上會意,率先拒絕:“我不去。去了讓人挑選,憑什麼?”
辛道昭嘖了聲,“你做什麼覺得自己被人挑選,就不能是你挑選別人?”
居上還是搖頭,“不去不去。”
這下辛道昭不高興了,“容不得你不去。我同你說,今日圣上專程召見了我,先是劈頭蓋臉問我,鄜王劫獄那日,你是不是在修真坊。”
居上嚇了一跳,心道完了,消息走了,難道是太子回稟陛下了嗎?
辛道昭見愕著兩眼,就知道這丫頭之前扯了謊,嘆息道:“殊勝啊殊勝,全家險些被你坑死,你還與我裝樣!”
居上支支吾吾,“這事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案子都結了……”
“那是因為太子護著你,你才沒有下大獄,難道你自己心里不明白?”辛道昭呷了口酒道,“圣上的意思是,太子大約對你有意,想看看你們兩人的心意,若過得去,就把親事定下來。”
他剛說完,楊夫人妯娌三個便驚呼起來,“天爺,好事說來就來。”
居上愣在那里,居安直樂,“阿姐,你又要做太子妃了。”
可這件事對于居上來說過于荒誕了,本不覺得太子對有任何意思。
“父親,不是太子護著我,是那件事委實與我無關啊。”極力申辯著,“太子這麼做,也是送父親人,我要是被扣押下來,勢必會影響父親,那好不容易穩定的朝綱,豈不又要了嗎。太子放我回來是顧全大局,不想引得新舊兩派再起爭端,別說我沒有參與,就算參與了,太子也會盡力下來的,父親不相信嗎?”
說得頭頭是道,道理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圣上未必不明白,但既然有意要創造出君臣和諧的局面,大家就得盡力配合。
“所以你是打算過河拆橋,不領太子這份?非得讓太子上疏陛下,治了全家的罪,你才高興?”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扣得居上偃旗息鼓了。
李夫人和顧夫人也嘆息,“你這孩子,膽子未免太大了。要不是兄伯今日說起,我們竟不知道全家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你是罪魁禍首,知道麼?”
居上臊眉耷眼低下了頭。
“罪魁禍首沒有說不的權力。”
幾位阿嫂也勸:“沒關系,反正城中貴都出席,你們只當去玩樂就是了。”
居安傻歸傻,但常有直達靶心的能力,小聲問:“阿姐,你是不是害怕太子殿下?”
這下居上當然不能承認,“誰說我怕他?”
既然不怕,那還有什麼道理不參加?到最后無可奈何,只得默認了。
“這就對了。”李夫人說,“大姑母的囑托不能忘了,你帶著妹妹們去,不拘哪個遇上好姻緣,大姑母離回長安就近了一步。”
居上實則是很不想再見太子的,恨不得上次左衛率府是最后一面。但現在宮中發了話,且起宴的又是趙王府,自己只好著頭皮點卯。
“是誰說的,有的是力氣和手段?”顧夫人又往心上扎刀,“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大娘子可不能反悔。”
只有楊夫人還在兀自嘀咕:“居然與太子早就認識了,怎麼從來不曾聽你說起過?”
居上垂頭喪氣,“我也是剛得知他的份,每次見面我都稱他凌將軍,他也從來沒有反駁啊。”
顧夫人勘破了玄機般點頭,“可見太子殿下果真對你有意。”
這就有意了?居上心說你們是沒有看見他的臉,若是見過他的表,就知道他有多嫌棄我了。
反正不容推,這件事就說定了。
飯后姐妹三個坐在廊亭里納涼,居安說:“時候還沒定下呢,說不定趙王妃忙著忙著就忘了。”
雖然大家都知道不大可能。
居上看居幽蔫蔫地,便問和那位武陵郡侯怎麼樣了,“若覺得合適,登門提親不就好了,你可以不必參加趙王家宴。”
居幽紅著臉說:“男相,哪里那麼簡單,彼此不了解,怎麼能輕易結親。”
“那你們鴻雁往來,信里聊些什麼呀?”
居幽說:“什麼都聊,平時吃什麼呀,喜歡什麼呀,還有素日的見聞等等。”
居上覺得他們真是好耐心,明明見一面,幾句話就能說清的事,偏要信來信往,讓人從中傳話。
居安也不太明白這種含蓄的調,“那書信寫了這麼久,還沒聊明白嗎?他不來提親,份別不是假的吧!”
居幽立刻就不高興了,“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好吧好吧,怪居安不識時務胡說八道。
居上又去擔憂赴宴的事了,也如居安說的那樣,盼著趙王妃忘了,但隔了五日,還是收到了趙王府送來的請帖。
這下崴了泥,唯一的希就是太子公務繁忙,當日沒空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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