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栽贓陸氏在先,之后卻是太后暗中推波助瀾,如今至彌留之際,皇帝更不可能將的罪行公之于眾。”戚潯垂著眉眼,“坊間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不知到何時,此言才會真。”
傅玦將肩頭攬住,“早晚會有那日。”
戚潯這時又道:“適才我看到兄長和玉娘,還看到了張伯和陳伯他們,只是今日行刑阻,他們一定覺得古怪又失。”
傅玦道:“我會派人送信給他們,令他們稍安勿躁,事已至此,駙馬必死無疑,其他諸事,便只能得看皇權天威如何定奪,我猜測,最晚今夜便會有消息。”
戚潯心口憋悶,不由掀開簾絡,車窗外涼風森森,連綿的雨像永遠不得消歇。
待回了王府,傅玦的手書還未寫完,簡清瀾已派了人來探問,傅玦略一遲疑,帶著戚潯前往苑見簡清瀾。
苑中,簡清瀾仍在抄佛經,傅瓊伴在側,十分乖覺。
傅玦親自來稟簡清瀾并不意外,令意外的是,傅玦竟然帶了個姑娘,一見戚潯,傅瓊便小聲對簡清瀾道:“母親,我見過這個姐姐——”
他趴在簡清瀾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簡清瀾打量戚潯的目便越發深邃,戚潯福請安,簡清瀾出聲相應,一邊聽傅玦的稟告,一邊仍看著戚潯。
等傅玦稟明,簡清瀾如往常那般不多贅言,待他二人離開之時,簡清瀾忽然道:“即將冬,最后一攏桂花也要敗了,幸而我令下人早早摘了些,讓廚房做些桂花糕送予姑娘吃。”
門外的嬤嬤應下聲來,傅玦微微一愣,道了謝,帶著戚潯回了書房。
晚膳便多了一樣桂花糕,戚潯喜甜,王府的廚娘又手藝極好,用得香甜,傅玦也瞧得欣然,直等到子時前后,林巍前來報信,孫律登門拜訪。
孫律在傅玦書房見到戚潯,也不意外,開門見山道:“二更前,陛下宣召我宮,命令很簡單,不得將長公主和謹親王的陳年舊事宣之于眾,駙馬仍斬刑,后日行刑。長公主下午醒來之后,神志混沌了許久,但也并未說什麼石破天驚之言,陛下未曾告知白日之事,已下令,駙馬問斬之后,便將囚靜緣寺,再也不得踏出寺門一步。”
頓了頓,孫律又道:“至于太后,今日暫且保住了命,但他說太后時日無多。”
傅玦和戚潯聽完,眼瞳雖暗,卻也不覺意外,皆是沉默未語。
孫律看著他二人,又道:“令已經送至其他幾人府上,皆是大同小異,陛下又令我親自來見你,若你心中不服,想來覺得我能勸你。”
傅玦默然片刻道:“我并未存天真之想,也沒什麼好勸,圣意已決,我等自當遵從。”
孫律點了點頭,也不打算多留,“兩日后,你仍監斬。”
他言畢便告辭,傅玦和戚潯將他送至門口,便見外間大雨不知何時已停,天邊黑云堆疊,一派波譎云詭之象,但層云間隙又可窺見一線白,像月輝將破云而出。
傅玦擁戚潯懷,默立良久。
……
兩日后至八月十八,連日秋雨雖停,卻仍是個天,宣武門外重設刑場,孫律攜三法司主和傅玦同坐監斬臺,駙馬秦瞻,被再次押上了刑臺。
刑場外百姓們仍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但此番,候時唱罪皆是順遂,聽見孫律所言罪名與上次一模一樣,百姓們皆是納罕,罪名既無變化,那為何前次會中斷行刑?
疑不過片刻,行刑之時便到了,劊子手寒直冒的刀鋒重重揮下,一道之后,秦瞻的頭顱“噔噔”落在了地上。
秦瞻之后,是秦氏其余三族,建章帝手下留,只斬了直系十三人,饒是如此,刑臺之上四濺,嚇得許多膽小百姓不敢直看。
人群之中有年長者唏噓,“這算什麼?十六年前那場大刑時正值冬末,熱乎的鮮本該遇冷即凝,可那次死的人太多,是從刑臺上匯聚溪流,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后來刑臺撤去,地磚上的數月未除,與當年相比,還是開恩了。”
行刑后,尚要宮復命,進了崇政殿,建章帝在案后問:“何時讓他們宮面圣?”
傅玦斂眸道:“他們多有顧慮,還陛下海涵,等此案落定之后,微臣再與他們宮面圣,這些日子,微臣亦要尋回舊仆,也算對當年幸存于世的眾人有個代。”
建章帝沉默片刻,準了傅玦之言。
當天夜里,長公主趙沅便由軍護送去了靜緣寺。
數日后,王肅和朱赟將當年查辦衛陸寧三家之案的舊臣尋了回來,浩浩二十幾犯人被押送京,又引得百姓們夾道圍看,而拱衛司查辦了當年三法司的幾位主,審問之后,卷宗送建章帝手上,最終定案,未提及太后分毫。
時節冬月時,這場因瑤華之冤案而起的朝堂才進尾聲,謝南柯被問斬在城南刑場,建章帝又斬了當年的史臺大夫宋勝洲,而后查辦了上下員一百二十三人,令朝野俱震。
待行刑之后,賞賜給衛陸寧三家的府邸也撥下,長肅侯府和永信侯府未曾征用,原址奉還,陸氏的府邸已被賜給慶郡王,建章帝又在安政坊之中擇了一座府邸賜下來,到了此時,傅玦方才面圣,道陸家與衛家舊人將應召宮。
冬月初七乃良辰吉日,大理寺上下無事,戚潯如往常那般早早來應卯,沒多時宋懷瑾與周蔚等人相繼而來,便見今日戚潯換了件從未見過的裳,發髻也比尋常繁復,雖仍然只綴以白玉簪,但整個人仍有些別樣的隆重。
周蔚圍著嘖嘖打轉,“今天是什麼日子?莫非是你生辰?”
戚潯笑,“自不是。”
宋懷瑾輕嗤一聲,“莫非是要去臨江王府?”
話音剛落,一旁王肅打趣道:“再過幾日,只怕要該去長肅侯府了吧,聽說那兩家舊宅,已開工數日,往后王爺就得換一住地。”
宋懷瑾忙去看戚潯,“可是真的?”
戚潯彎道:“是真的……”
話說至此,戚潯言又止道:“大人,再過月余,卑職也要換一住地了,不過到時候,大理寺的差事還是一樣的辦。”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俱是變,宋懷瑾驚訝道:“什麼?你這就要換地方?還沒有三書六禮,你為何就要換地方?莫非……莫非王爺是納你為妾之意?”
周蔚忍不住道:“就算是王府妾室,也只是妾室而已,戚潯你可想好了?”
戚潯聽得一呆,很快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們誤會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事有些復雜,如果我說,我其實并不姓戚——”
眾人疑問地看著,戚潯想著瞞了大家兩年,總不好最后一刻才表明,于是著頭皮道:“其實,我是永信侯府的小姐,也就是衛家后人。”
宋懷瑾幾人先是一愣,繼而面面相覷,忽然,周蔚先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好你個戚潯,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來,你是衛家的小姐?那我還是陸家的公子呢!”
大家哄笑起來,宋懷瑾也無奈搖頭,“你這是知道近些日子大家都在等著那兩家后人面圣恢復份,所以拿此事來逗我們?鬧歸鬧,你王府做妾室這事,我還是不太贊,只不過,王爺份尊貴,這難我們也明白,你放心,就算你為妾室,我們也不會待你有半分輕視。”
戚潯聽得哭笑不得,“大人不信便不信吧,往后你們便會知曉。”
見一本正經的,周蔚笑道:“沒錯,騙人就得這樣臉不紅氣不,還得將這套說辭堅持到底,你這樣子,我怎麼樣也要相信那麼一兩個字吧——”
他這話又逗得大家發笑,這時,外頭進來個守衛,“戚潯!臨江王來了,說是來接你——”
一聽傅玦來了,眾人面一肅,戚潯便對宋懷瑾道:“大人,今日卑職要休假半日,還請大人準許。”
宋懷瑾隨一道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到了此時,宋懷瑾還在道:“你便是做妾,也得是貴妾,也需要人上門的。”
戚潯笑意明燦,“知道了大人!”
說話間出了衙門大門,戚潯利落爬上馬車,這時傅玦掀開簾絡,出來的大理寺眾人都連忙行禮,傅玦笑著道:“宋卿對本王是否有何誤會?本王從無納妾之意。”
宋懷瑾老臉一紅,未曾想到門之語被傅玦聽見,傅玦又道:“等戚潯喬遷新居之時,請大人上門飲宴。”
宋懷瑾一臉瞇瞪,眼睜睜看著馬車遠去,某一刻,他忽然猛拍周蔚肩頭,“去,騎馬跟上去看看,看看王爺和戚潯是去何的!”
周蔚莫名,“為何去看?”
宋懷瑾踢了他一腳,“讓你去你就去!”
周蔚無法,只得催馬跟上,宋懷瑾不知想到什麼,神有些凝重,站在門口也不,足足等了兩炷香的時辰之后,才等到周蔚返回。
周蔚跳下馬背,一臉驚嘆道:“大人,王爺是帶著戚潯宮的,他們到了宣武門之時,等了片刻,又等來一輛馬車,你萬萬猜不到馬車上是誰,下來的竟然是巡防營的江校尉,還有個姑娘,我瞧著,似乎是廣安街長福戲樓的那位玉凝霜姑娘——”
周蔚匪夷所思道:“他們后來一起宮了!這是怎麼回事?”
宋懷瑾聽得面幾變,“我聽說,今日是陸家和衛家后人宮面圣之日,戚潯說的,只怕是真的……”
……
崇政殿中,傅玦將戚潯三人這些年來的經歷寫文書奉給建章帝,以達驗明正之效,建章帝一看戚潯和江默,竟都了京中衙司,當下神有些復雜,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孫律,便見孫律面也沉得厲害。
孫律猜到戚潯是哪家后人,卻沒想到竟然是衛家小姐,而江默這個在他跟前晃悠的巡防營校尉,竟然是陸家公子。
他們都安然無恙的藏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個念頭令孫律十分生氣。
待建章帝問起戚潯仵作之職時,孫律道:“當時驗尸之時,拱衛司上下都在旁監看,旁的不說,此事上絕無差錯,陛下大可安心。”
事已至此,建章帝也只得認了,他本就大赦三家,如今見各有差事,且都是位份不高的差事,也懶得再,一番大義凜然的說辭之后,又頒下許多賞賜,如此便將幾人送出了殿門。
他們剛出宮門,幾人恢復份的消息便不脛而走,至日落時分,幾乎整個京城都在謠傳他們四人的故事,傅玦的生平早就被津津樂道過,如今被議論最多的,便是在衙門當差的衛家小姐和陸氏公子。
當天夜里,傅玦帶著三人歸府,先給簡清瀾請了安,又留三人在府中用晚膳,簡清瀾難得與眾人同桌用膳,席間很有些嘆。
賜下的三座府邸,陸府簇新,江默與玉娘很快便能搬新府,永信侯府和長肅侯府卻還要修葺月余,說得新年之后才能遷居,簡清瀾有心令戚潯搬王府暫居,戚潯忙以不合規矩為由婉拒了。
兄妹四人苦盡甘來,這一夜圍爐夜話,又都飲了幾杯薄酒,至夜半時分,外頭忽然飄起大雪,便都被簡清瀾留在府中夜宿,先安排江默和玉娘歇下,待回到正院,便聽聞傅玦將戚潯帶回了自己院中,略一猶豫,到底沒再跟過去。
前幾日下的積雪還未化,今夜又添了一層新雪,目之所及,皆是銀裝素裹,戚潯面頰緋紅,腳步虛浮,一手提著燈,一手去接紛揚的雪花,踉踉蹌蹌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次傅玦以為要摔下去的時候,卻又穩穩的站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