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愣愣地看著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外甥,萬萬料不到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嫁到侯府第二年,大姑娘林婉清便出嫁了,兩人雖相時日有限,卻十分談得來,林婉清去世後,真心爲這個小姑傷心嘆,最擔心的便是這個年紀小小的外甥將來會無人教養,想不到如今……竟出落得比林婉清更要聰明百倍,最難得的是小小年紀,竟懂得百般忍耐、伺機而的道理,想到這裡,沈氏慎重地點了點頭。
歐暖走後,從室那幅半明的水墨畫屏風後走出一個人來。
沈氏瞧見他,淡淡笑了笑:“染兒,暖兒是自家人,年紀又小,你不必如此迴避的。”
林之染著淺紫雲錦妝花紗領窄袖常服,生著一雙深邃似寒星且凌厲的丹眼,鼻子高,廓分明,雖然只是個十四歲的年,卻形拔,宇軒昂。但此刻,他桀驁飛揚的眉頭卻微微蹙起,對沈氏道:“娘,你知道我素來不喜歡這個暖兒表妹的。”
沈氏淡笑道:“那是你一貫對人家有偏見,娘瞧著暖兒生得極好,又言談有度、舉止得宜,便是放眼整個京都,像一樣出挑的大小姐也是屈指可數的,要是你大姑母還活著,看到了不知道多欣。”
林之染不由自主便向窗外去,院子里歐暖正含笑與許媽媽告別,他沉道:“我總覺得,這個暖兒表妹有什麼不一樣了,今日所言,話中有話,頗有玄機,全不像以前那個渾渾噩噩的樣子。”
“那是暖兒懂事了!”沈氏嗔怪道,“以前總是跟在你二姑母邊,什麼都聽的,老太君和我多說幾句都厭煩,你看今日表現,可是截然不同了,我猜必然是其中發生了什麼事,讓明白過來了。”
林之染點點頭,心想只怕不是看錯了,而是歐暖太善於保護自己了,居然連母舅家都不信任,也許……是生活的環境太複雜了,想到心機深沉的二姑母,林之染對歐暖的轉變有了幾分悟。
接過許媽媽遞來的茶,沈氏緩了口氣,道:“不過今日所言句句在理,我便是再傷痛,看著那幫子白眼狼,也該振作起來,爲你的將來好好謀算纔是。”
林之染看著原本還悲痛絕的母親竟振作起來了,心中也是有些高興的,點頭道:“娘能這樣是最好的,祖母那裡還指著您照料。五弟的事……”
沈氏眼中仍然有淚花,臉上卻換了堅定的神:“你也不要多想、多猜了。出了這樣的事,那些人都盯著我們這一房,不得老太君和我都倒下才稱心如意!許媽媽。”的目落在許媽媽上,“你要管好家裡的管事們,特別是不要說出什麼不應該說的話來。如果聽到什麼閒言閒語的,你也應當知道怎麼應對纔是。”
許媽媽立刻道:“這些是自然的,請夫人放心。”
歐暖回到榮禧堂,陪著老太君又說了一會兒的話,哄著休息了纔回歐府。
第一件便是去向祖母回稟這一天的事。
壽安堂院門前已是紅燈高照,一路丫鬟婆子們彎腰行禮,臉上都還是帶著笑的,只是越往正屋去,人越,氣氛越凝重。
丫頭爲歐暖掀開了簾子,一眼就看到李氏一臉惱怒地坐在上方,歐治滿臉鐵青陪坐一旁,林氏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侍立著,李姨娘低垂著頭像是不願多說的模樣。
歐暖看了堂下跪著的男人一眼,面上帶了笑容道:“祖母,怎麼生這麼大的氣?”
屋子裡的人都向歐暖去,只有跪著的那個男人低頭垂目,蜷著子,一副犯了大罪過的樣子。
“暖兒,娘本是過來商量周姨娘殯葬的事,誰知,唉……”林氏臉上似有三分煩惱,眼中卻全然都是得意。
李姨娘擡起頭,飛快地看了歐暖一眼,輕聲道:“大小姐,張管事今兒在門口跪了一天了,非說周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要領著回家鄉去埋葬。惹了老太太發了怒,要親自審問他呢!”
哦?跪了一天了?祖母都不打算追究這件事了,林氏卻還是不死心,想要坐實了周姨娘紅杏出牆的罪名。連逝去的人都不肯放過,也算小鬼難纏了,只是不知道許了這張管事什麼,竟讓他冒著如此危險來擔這干係。
“給大小姐看座。”李氏看到歐暖來了,也不理會跪在地上的人,轉而問去了侯府形如何,老太君和大夫人怎樣云云。歐暖笑的,將事簡要說了些,並代老太君謝李氏的問之,李氏滿意地點點頭,剛纔的怒倒是了許多。
林氏見們越說越融洽的樣子,眼中不免有幾分著急,眼珠子一轉,道:“老太太,恕兒媳多說兩句吧,既然張管事一口咬定與周姨娘有私,人也沒了,我們何必攔著別人一家團聚呢?”
許是一家團聚這四個字刺激了一直沉著臉忍住氣沒有發作的歐治,他頓時覺得綠雲罩頂,不由然大怒,道:“張亞山,你真忘恩負義,你到京都無依無靠是誰收留你給了你一口飯吃,你竟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張亞山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擡起臉來,聲音踉蹌:“求老爺大發慈悲,我和周姨娘實在是難自已……我們青梅竹馬,兩相悅,卻因家境貧寒被叔父賣出,輾轉流落歐府上,我千里迢迢尋,好不容易纔能相聚,如今人都死了,您縱然留著又有什麼用……求老太太、老爺全!”
“張管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嗎,竟敢如此胡說八道,壞了周姨娘的清譽,老太太和老爺豈能容你!”李姨娘冷冷地說道。
張亞山又磕了個頭,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聲道:“不敢胡說,我是有證據的!”
他將帕子抖開,歐暖眼角餘一掃,只看見帕子上“張郎”兩字。歐治幾步上來,搶過來一瞧,只見上頭字跡秀麗,正是周姨娘的筆跡,登時臉漲紅,一腳把張亞山踹了個趔趄:“混賬之極!”
李姨娘湊過去一看,卻看到帕子上寫著一首詩,還署了周姨娘的閨名香雪,登時臉發白,一時之間竟也說不出話來,林氏在後頭穩當站著,臉上出冷笑,心道你在周姨娘房裡還哭得那麼傷心,現在可自打了!
李氏一看,當然氣得臉發青,正要發怒,歐暖在一旁溫道:“祖母先不要生氣,孃親當初治家是極嚴的,家中管事若無主子宣召不得隨便進院,就是不知道張管家是怎麼進了院,一路到周姨娘院子裡去,還能避著滿院子的丫頭媽媽們見到了周姨娘的呢?”
林氏被嗆得一鯁,慢慢嘆了口氣道:“暖兒啊,爲娘平日裡管的事多,總是有疏忽的,便是有個把小人趁著深更半夜進宅做些腌臢事也不奇怪,還不是周姨娘自己不檢點!”
“娘說的是啊。”歐暖深以爲然地點點頭,接著道,“祖母,此事事關我們歐家的聲譽,自然要查個清清楚楚,可否容孫問兩句話?”
李氏愣了愣,最終點了點頭應允,歐暖謝過,隨即站起走到歐治邊,輕聲道:“爹爹,將這帕子與我看一看可好?”
歐治看著自己兒居然要看這帕子,臉上浮現疑,卻還是將帕子丟給:“看吧看吧!再看也就是這種骯髒東西!”
歐暖認真端詳了一番,微笑著回問道:“張管事,你說這帕子是周姨娘送給你的,可有人證?”
“這……”張亞山不由自主愣了愣,道:“這件事表妹院子裡的崔媽媽是知道的。”
林氏不慌不忙地道:“既然如此,就讓崔媽媽進來對質吧。”崔媽媽是的人,必然會按照說的做。
“讓進來!”李氏發話了。
崔媽媽進了屋子,巍巍跪下請了安,歐暖道:“崔媽媽,周姨娘是不是送了一方帕子給張管事?”
崔媽媽咬了咬牙,點頭道:“周姨娘是送了一方帕子給張管事,上面還寫了一首詩……”
林氏臉上出微笑,只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下來了。
“那是什麼時候寫的?”歐暖輕地問,“在什麼地方寫的?邊什麼人陪著?”
崔媽媽目瞪口呆,雖然之前對過口供,可夫人沒說過會問這些細節啊!有點結地道:“是……是半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在旁邊伺候的時候,看到李姨娘揹著人……揹著人寫的。”
“哦,原來是崔媽媽親眼看到的啊。”歐暖笑了,走到崔媽媽面前,抖開一方帕子,道:“可是這一條?”
崔媽媽想也不想,連聲道:“是!是!”
歐暖又接著問道:“這帕子上寫了什麼?崔媽媽可否讀一遍給我聽?”
“朝朝暮暮與君同心,生生世世……”崔媽媽瞪大眼睛,盯著那帕子上的字唸了一半,歐暖笑著接下去,道:“朝朝暮暮與君同,生生世世魂夢牽?可是這一句?”
“是,大小姐說的是。”崔媽媽連聲道。
歐暖微微一笑,轉將手中帕子展示給屋子裡衆人看,歐治一瞧,卻是: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他遲疑道:“暖兒,你這是……”
“爹爹,兒剛纔拿錯了帕子,拿給崔媽媽看的這一條是前些日子爵兒在學堂學的新詩,回來隨便塗的。唉,崔媽媽許是一時眼花,竟然也認錯了。”歐暖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帕子收了起來,彷彿真是不經意拿錯了。
“老爺,這崔媽媽分明是不識字的,卻一口咬定那帕子上是詩,豈不是奇怪的很!”李姨娘看出了名堂,在一旁提醒道。
歐治蹙眉,盯著崔媽媽的眼神越發凌厲,崔媽媽臉一白,林氏陡然提高聲音冷道:“崔媽媽,你可知道矇騙老太太老爺是什麼罪過!”
崔媽媽一個激靈,道:“不敢欺瞞老太太和老爺,老奴是不識字,可卻聽李姨娘反覆誦數遍,又怎麼會不記得!”
“是麼?崔媽媽,我記得周姨娘邊還有個丫頭環兒的,現在哪裡?”歐暖輕聲問道。
崔媽媽低頭,掩飾住眼睛裡的不安,道:“自周姨娘死後傷心過度,整日裡啼哭不止,老奴便奏請了夫人同意,將送出府去了。”
送出府?只怕是環兒不肯幫著你們一起誣陷周姨娘,被置了吧。歐暖知道他們不會這樣容易出破綻,淡淡一笑,慢慢走到張亞山跟前,道:“張管事,不知這帕子是周姨娘何時給你的?”
張亞山早已準備好了答案,口而出道:“剛纔崔媽媽也說過了,是半年前。”
“哦,半年前。”歐暖重複了一遍,故作疑道:“爹爹,暖兒對墨並不通,只約覺得這墨不是上品,還請您仔細看看這帕子上的墨跡,可看得出用的是什麼墨?”
歐治聞言一愣,重新接過張亞山出的帕子仔細對著燭反覆照了照,斬釘截鐵道:“這是雲州墨。”
歐暖點點頭,面讚歎道:“爹爹果然博學多聞,是這一些字跡便能看出墨產自何。”
歐治臉上雖然還是帶著怒氣,眼中卻不由自主出得,道:“你這樣的小孩子哪裡懂得,雲州墨呈青,膠重有雜質,我向來很不喜,府裡一貫用的都是慶州墨,不但質地堅細,澤黑亮,而且膠質適中,上硯無聲!這一個月來若不是慶州突遭大水,慶州墨運不出來,府裡也不至於將就用上雲州墨……”說到這裡,歐治的臉突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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