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旺這個人,是我在汝府的大車店,聽掌櫃的和人閒扯時聽到的。”
李桑給自己滿上酒,又給米瞎子滿上,接著說鄒旺。
“鄒旺四五歲就沒了爹,家裡只有個老孃,五六歲起,鄒旺就在酒樓茶坊幫人跑,掙幾文賞錢,後來長大些,就開始跑單幫,販些應季好賣的東西。
他強力壯,心眼好使,能幹肯吃苦,從小就比別人能賺錢。
跑單幫之後,賺的錢就多起來,攢了錢,他就去買地。
到二十來歲時,鄒旺已經置下了四十畝地,也說好了一房媳婦。
大前年吧,端午前,他往亳州販香藥,回來的路上,離家不遠了,過穎河時,趕上大汛,過橋過到一半,橋垮了。
他不會鳧水,一同販香藥的汪老焉揪著他,剛把他推上岸,一個浪頭過來,把疲力竭的汪老焉衝沒影兒了。
鄒旺沿河找了幾十裡,找到汪老焉的首,把汪老焉揹回了家。
汪老焉比鄒旺大四五歲,已經有了一兒一倆孩子,汪老焉死時,他媳婦正懷著子,已經四五個月了。
鄒旺託人問了汪老焉媳婦,得了個好字,回去把他那四十畝地,送給了和他訂親的姑娘做陪嫁,解了婚約,回來娶了汪老焉媳婦。
汪老焉媳婦後來又生了個兒子,兩兒一都姓汪。”
“這人義氣,做事厚道,是個講究人兒。”米瞎子嘆。
“嗯,他那時候還在跑單幫,我等他回來,問他願不願意跟我幹,他細細問了我半個時辰,問完了就點頭說好。
他人極聰明,很有心計,從小就知道得識字。
在酒樓幫人跑傳話時,就常拿著一個字兩個字讓人教他,見了識字的人,不管是算命的,還是婆藥婆,都請人家教他一個字兩個字,一句話兩句話。
到我見到他時,他能看八字牆上的文書了。”李桑一臉笑意。
“這兩個,都能大用。”米瞎子喝了一大口酒。
“嗯,等出了正月,把這四州生意上的事給聶婆子,讓鄒旺跟著陸賀朋去長長見識。”李桑瞇眼笑著,十分滿意。
“你跟上頭走得近,最近,聽到啥信兒沒有?”沉默片刻,米瞎子看著李桑問道。
“你說的啥信兒,是啥信兒?”李桑反問了句。
“我到無爲府的時候,沿著江,全是哭祭的人,多得很。
說是到江北的船,被南樑軍抓住,砍了頭。”米瞎子神鬱。
“販料綢子的?”李桑擰起了眉。
“說是有不是正正當當的貨船。那邊抓砍,這邊也跟著又抓又砍,都是把船和人拉到江中間,砍人燒船,我看到了兩回,說是私運綢緞的。
這十來年了,私運料綢緞,不過是把貨搶了,到狠手的,也不過是連船一起搶,人只要跳進江裡,就不管了,生死由命。
像這樣全數抓住,在江中間對著砍頭燒船,上一回,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兒了。
你聽到什麼信兒沒有?”米瞎子看著李桑,再問。
“沒有。”李桑的話頓住,片刻,聲音落低,“初十那天見過世子一回,從那天到現在,一直沒再見過他,他也沒上早朝。”
“今天都臘月二十七了。唉,太平了幾十年了,也是該不太平了,唉。”米瞎子一聲接一聲嘆著氣,仰頭喝了半碗酒。
李桑默然看著他,片刻,站起來,拎了一罈子酒過來,往銅壺裡倒滿,將銅壺放到旺炭上。
……………………
順風速遞鋪終年無休,年節時最忙,不能休息,平時休,這是招人進門時,事先講明瞭的。
今年這個春節,格外的繁忙。
好在,李大掌櫃是個大方人,早就說過,從年三十到正月十六,一天算三天工錢。
加上餘下的半個月,正月一個月,就能拿到兩個月還多一點的工錢。
順風速遞鋪的工錢本來就高!
再加上臘月裡,李大掌櫃派送的那厚厚的花紅,這些都讓順風速遞鋪從上到下,忙的一團喜氣,各人家裡,也都是全家出當好後勤。
炒米巷的年夜飯吃的匆匆忙忙。
眼看著天黑下來,從大常到螞蚱,趕往鋪子裡趕,騎手們快到了,得最後查看一遍要帶到各的東西,還有他們老大早就挑好的幾要擺攤兒的地點,現在可以把棚子招牌桌子椅子,還有他們的新年新花樣兒,統統擺出去了。
到天黑的時候,院子裡只餘了李桑和米瞎子兩個人,對著一桌子年夜菜,慢慢悠悠的吃。
吃好喝好,李桑穿著那件絕不好看絕對實惠的狗皮襖,和米瞎子一起出來,先往張貓們那條巷子逛過去。
“你上回在建樂城,是什麼時候?”出了巷子,李桑閒閒的問道。
“二十年前了。”米瞎子打量著四周。
這會兒的建樂城,熱鬧都在各家門裡,門外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卻彌滿了過年的喜慶氣息。
濃濃的硝煙味兒,家家戶戶飄出來的油香香酒香,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混合厚重的過年的氣息,包裹著兩人。
“有什麼變化嗎?”李桑揹著手,聞著四周的喜慶氣息。
“乾淨多了,玉魄酒比那時候好一點兒。”米瞎子揮著瞎杖,敲在街邊的鋪面門上。
“二十年前,睿親王府那位世子剛剛出生。”李桑閒閒道。
“過到明天,他都二十二了,也是,二十年前,也算剛出生,你對他可真上心。”米瞎子斜瞥著李桑。
“我背靠著他,不對他上心,難道對你上心?”李桑不客氣的懟了回去。
“這話也是。他出生前一天,我找了個地方觀星,就在夷山上,看了整整兩夜。”米瞎子咋了下。
“看到什麼了?”李桑看著他問道。
“剛爬上去就下雨了,下了一夜,那一片全是栗子樹,我吃了一夜烤栗子。第二夜倒是沒下雨,烤栗子吃多了,拉肚子拉了一天連一夜。”
李桑極其無語的斜著米瞎子,不客氣的問道:“你會觀星嗎?”
“那時候會,現在,撂下二十來年了,觀不了了。”米瞎子答的乾脆而,“我走那天,睿親王府新王妃進門,鑼鼓喧天。”
“著急。”李桑角往下扯了扯。
“他們是天上的神仙,跟咱們凡人不一樣。”米瞎子豎著一手指往上了。
李桑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擡了擡下,“前面就是。”
前面一條巷子裡,住著谷嫂子們。
守著巷子口的是個大院子,兩扇院門半開。
兩人站在院門旁邊的影裡,仰頭看了看糊了一圈兒綠紙條的大紅燈籠。
米瞎子往下撇了八字,“這紙條糊的,不倫不類,這指定是張貓那妮子的主意,當年男人死的時候,就是這麼糊的。”
“那時候就粘了兩三又細又小的白紙條,這對燈籠糊的誠意多了。”李桑也多看了幾眼那對兒燈籠。
院子裡一陣笑聲傳出來,一個小孩子的興的尖聲夾雜在其中,“娘!娘!”
“樂呵的很呢,咱們走吧。”米瞎子揮起瞎杖轉了一圈。
李桑嗯了一聲,和米瞎子一起,出了巷子,往順風速遞鋪逛過去。
兩人從燈火通明的順風速遞鋪,再逛到貢院門口,從貢院門口再到西景靈宮,再到金樑橋。
到金樑橋時,金樑橋頭,幾個夥計忙碌著,正在豎順風速遞鋪的大招牌,鋪子管事兒老左站在金樑橋欄桿上,螞蚱在下面抱著老左的,免得他掉下去。
老左扯著嗓子,指揮著往那邊挪挪,再挪挪。
兩人遠遠站住,米瞎子嘖嘖有聲,“你這地方選得好,我就說,做夜香行,太委屈你了。”
建樂城的學子,每年的大年初一,有條不文的祈福路線:天剛亮,先到貢院朝聖,再到西景靈宮求保佑,再走一趟這座金樑橋。
明年是大比之年,二月初九就開龍門了,應考的舉人,這會兒都已經趕進了建樂城。
明天的祈福,應考的舉人們是必定要走一趟的,不管管不管用,不走肯定不行。
至於其它沒資格應考,只是來長長見識學問的秀才書生們,也都會沿著這條線走一遍,他們倒不全是爲了求吉利,更多的,是看個熱鬧。
畢竟,這條祈福線路,是漫長的科考過程中,傳說最多,最熱鬧,而且是人人皆可參與的大景緻。
“宣德門前纔是好地方,可惜找不到空地兒。”李桑憾的嘆了口氣。
米瞎子斜著,片刻,哈了一聲,“金鑾殿前更是好地方!”
“唉,退而求其次,只能東華門了。”李桑不理會米瞎子的金鑾殿,只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
“你這個管事兒不錯,福相。”米瞎子用瞎杖點著老左。
“你明天往哪兒逛?”李桑也沒理會米瞎子的福相。
“啥事兒?”
“替我看個人,吏部尚書孫洲夫人孃家侄子王宜書,今年……過子時了沒有?”李桑示意米瞎子往回走。
“還沒有,還是今年,你說錯也沒事兒,我懂。”
“王宜書今年秋天剛考過秋闈,臘月裡到的京城,看那樣子,明年春闈大約不會下場。你替我看看這個人,不急,慢慢看。”李桑接著道。
“這人怎麼了?”
“這人沒怎麼,我想看看無爲王家。”李桑揹著手。
“順便再看看孫洲?”米瞎子斜瞥著李桑。
李桑嗯了一聲。
米瞎子不說話了。
兩人沉默走了半條街,米瞎子突然揮起瞎杖,舉起來轉了幾圈,“大事兒!”
李桑看都沒看他一眼,揹著手只管走路。
……………………
大年初一,天剛矇矇亮。
涌往貢院朝聖的士子,以及觀看士子們朝聖的閒人們,先看到的,是大的出奇的順風兩個字,以及旁邊一排兒十幾塊巨大招牌。
招牌華麗。
每一塊招牌右上角,都有一個佔了橫一半的大紅姓氏。
略湊近一丁點兒,就能看到姓氏旁邊的名、字和號,以及下面能把招牌上的名家誇到臉紅的介紹,個個都是什麼當世工筆牡丹、鳥雀什麼什麼第一人,什麼前無古人,後待來者,什麼天上人間,只此一人……
一長串兒馬屁拍的,當時連黑馬都有點兒臉紅。
招牌旁邊,幾張長案排長長一條,長案上鋪著嶄新的雪白氈墊。
長案一頭,十二摞喜慶的拜擺的整齊無比。
拜之外,每隔一個人的空兒,就擺著一套筆架硯臺筆洗,筆架上一排兒上等湖筆,硯臺是很過得去的端硯,墨是上等好墨,筆洗大方簡單,案子後面,兩個乾淨利落,一臉喜慶的小廝兒,垂手站著,專管磨墨。
整條案子,看起來乾淨整潔,極其養眼。
穿著嶄新的順風工作服的小陸子和另外兩個鋪子夥計,拿著一把十二張得有人臉那麼大的拜,高高舉著,賣力無比的吆喝不停:
“名家字畫,翰林親筆,貴重,面吉祥,拜年首選!免費寄送!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和長案隔了四五尺,擺著張八仙桌,也鋪著嶄新的氈墊,不過是大紅的,八仙桌三面坐著三個夥計,每人面前一個收寄帳本。
這名家字畫的拜,現買現寫,現場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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