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董家臨時告知這一個消息,範堯臣的自辯折,幾乎全部要推倒重來。
然而也幸好有董家的這個管事半路得見了鞏縣縣衙外的突發之事,不然等到這自辯折遞得上去,範堯臣便是想要反悔,也再無機會。
他細細問了那人許多問題,全數記錄下來,復才道了謝,請對方回去。
此時已是接近丑時,萬籟俱靜,範堯臣卻是猶不能睡。
他不但不能睡,還一反這幾日常態,把幾名慣用的幕僚全數召了進府,將自己今日得知的消息同衆人說了。
一人計短,衆人計長。
當真生了民,同只是旁人彈劾,全不一樣。而民又分大、小,若是隻有數十人,也能勉強說得過去,可這上千人圍聚於衙門外頭,還鬧出了人命,並不是輕易能解釋得了的。
董家的管事常常往返與京城同河中,對路徑甚是悉,可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與急腳替前後腳到。
鞏縣出得千人規模的民,又招致流,不管是當地、臨縣員也好、皇城司差也罷,聽得消息之後,探明來龍去脈,第一時間就會往京城送信。
急腳替雖然比常人行路快,畢竟是後發。探得清楚之後,衆人還要擬寫奏本,就給自己爭取了時間。
只是一旦奏報鞏縣送銀臺司,轉進政事堂,想也知道,眼下在裡頭的黃昭亮、孫卞又會拿此做什麼文章。
眼下宮中並無靜,外頭也不曾聽得什麼消息,想來鞏縣的事還未傳。不過算算時間,最晚也就是這一兩日了。
趁著楊太后還不知,範堯臣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從此事當中摘得出來。
今日不過是常朝,不需要楊太后列位。幾人徹夜未眠,好容易在天亮時把一份新的自辯折寫了出來,又附上了相應佐證。
等到一應置完畢,一名幕僚癱坐在了椅子上,歇了幾口氣,對著範堯臣道:“參政今次必要小心……”
其餘人盡皆附和。
今次之事,又危又急,險之又險,一旦應對失當,想要再行扭轉,十分困難。
怕的不是這一次被辭位外出——以範堯臣的能耐,尚還不至於此——怕的楊太后在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今後不再信任這一個“範卿”,不再信任範黨。
範堯臣並不回話,只衆人回去歇息。
他收起了奏摺,換了一朝服,喝了口濃茶,復又用冷水洗了把臉,這就朝著宮門而去。
爲數十載,被彈劾的次數數不勝數,縱然今次比以往都艱難,可範堯臣半點都不畏懼。
他已是做好了準備,竭盡全力,施盡所能,迎接就要到來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
儀門已是進去通稟,範堯臣站在殿外,心中復又仔細想了一會進得殿中之後,該怎樣同楊太后,並自辯的敘事次序。
與他預計的稍有不同,自己在皇城外請求陛見,宮人進得去之後,竟是很快就出來回話,傳他宮。
楊太后居然半點也沒有猶豫,就宣見了他,沒有把他晾在宮外以顯示不滿——這是從前在位者常用的警示之法,數月以來,楊太后已是學得很是純。
範堯臣原本是準備在宮外等候半個時辰甚至更久,正好重新整理一下思緒。誰曾想進宮進得這樣快,反倒打了他的計劃。
果然,這一回又是沒等片刻,儀門就出得殿外,請他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垂拱殿中已是站了許多人。
不但黃昭亮、孫卞、吳益等人在此,兩府員泰半也到得齊了,除此之外,史臺的言們,竟是也站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不再說話,而是看著殿門外的範堯臣走進來。
數十道目,如同利箭一般。
不知是不是錯覺,範堯臣竟是品出了幾分殺氣。
他心中立時“咯噔”了一下。
不是害怕,更不是發憷,這樣的陣仗,他半點不放在心上,只是覺得十有八九,最壞的事已經發生。
多半是鞏縣的奏章已經送宮中,黃、孫二人正藉機據此攻訐。
楊太后之所以這樣快同意自己的請見,怕是也想看看此事當要如何置。
範堯臣了拳頭,只掃了一眼,目不斜視地朝前頭走去,站定之後,復才向楊太后行禮問安。
幸好得了董令的示意。
他屏住呼吸,快快在心中將自己要辯解的話又過了一遍,提起氣,打算等楊太后一問,不要遲疑,立時就擺得出來。
楊太后並未讓他久等,很快就道:“範卿,你可是已知鞏縣民之事?”
範堯臣深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
他張要回話,那一句想了不下數十遍的奏事之語正纏繞於嚨,纔要吐出舌尖,卻聽上頭楊太后又道:“各地衙門行事怎的如此不謹慎!早知如此,你應當要提早通令各縣衙門,他們做好準備,怎能草率而行,倒眼下難得的一樁好事了壞事!”
楊太后的口吻喜氣洋洋,當中並無半點爲難,也無半點生氣,倒是著一子親近的埋怨。
範堯臣莫名其妙,生生把那話語又吞得回去,險些因一口氣把自己噎住。
他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知如何回話,只好轉頭看了看周圍人的面。
吳益一臉的鐵青,黃昭亮倒是如常,而孫卞則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木然。
至於其餘重臣,面上多半也是沒有表,只有幾個帶著笑,另有立在右邊的言們,臉上或是冷然,或是冷嘲,或是憤怒。
有幾個人見得範堯臣過去,甚至用憤恨的眼神瞪了回來。
初生之牛犢,又是烏臺上的鵲,範堯臣自然不會計較。
可他心中卻如同被架在火上燒一般。
究竟是怎麼回事?
滿殿看了一圈,也無人說話。
範堯臣只好向楊太后回道:“臣駑鈍,不知太后所言乃是何意。”
這一回,他一擡起頭,卻見得階上站著個有些陌生,偏又有些悉的影。
是一名形高大的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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