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外祖父葛度方臉微壯,是個耿直的,衛姮因見過母親的畫像,母親應與外祖母更像些,外祖母高挑清麗,眉目間很有神采。
老夫婦倆下得船,但見那碼頭岸石上站著個俏生生的小千金,梳著雙平髻,淺撒花煙羅衫,紫綃翠紋,眼眸如星地向自己。一時都甚為吃驚,再得甜津津地一聲“姥姥,姥爺”。是了!葛老夫人連忙上前來扶住,聲道:“這是我翹翹兒?”
真個是胎換骨了。
記憶里六歲的翹翹兒是個珠圓玉潤,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的臉蛋,白潤的胳膊手兒,得如若璀璨水晶,與世間隔著一層薄霧。
這回一看,清醒明晰,仙姿玉,燦如春華,乃是個實實在在的機靈人兒。
葛老夫人慨之余,喜出外。
林雁姨母見著老夫人甚覺親切,在旁解釋道:“早在信中同老夫人說過,大小姐自從那回之后,日比一日的出挑。時有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兒,都我這個四十歲的姨母折服。”
葛老夫人聽得直點頭,好翹翹,好寶兒,真是弄拙巧了,否則不定現在如何。
林雁是曾經親自給葛青選出的丫鬟,這些年也一直都有書信來往著,幾年前孟氏的那一出葛老夫人自然知道的。
只這事兒卻尷尬了,你說香料不懂吧也有可原,可若說真不懂,葛老夫人也有點不甘愿相信。畢竟吃過幾十年的飯,心眼與皺紋都多了。
總之有個芥在,所幸外孫長得好,未出什麼岔子,事兒便算過去不提。表姐妹一場,翹翹也在大房養,面上總是分。
這邊孟芳欣熱謙敬地喚了聲:“刺史大人、姨母夫人來了,路上舟車勞頓,快快回府歇息。”
葛夫人便客氣地笑答:“好,也辛苦芳娘你,親自跑來碼頭一趟,一道回去吧。”說著,手向孟芳欣旁的衛卉,笑盈盈逗了逗:“三小姐也恁得討人疼,多可呀。”
自牽了衛姮往碼頭外圍的馬車走去。
是客氣的,葛老夫人與表姐葛青有相似的雅意風格,這般點頭客氣,可言辭中的疏離已經拉開來。
從前刺史夫婦進京,葛老夫人莫不拉著孟芳欣的手,呦呦慨嘆不止,嘆翹翹兒單純又貌,被芳娘養得這樣好,過于單純心人心疼,但勞芳娘多照拂。又嘆可憐了小三妹卉兒了,因為照顧我們翹翹,你娘親都沒得把你寵周到,諸如此類。卻不似今時,只象征地臉蛋,就過去了。
孟芳欣笑得有些牽強。
是,是存了私心的,何曾見過有如青姐姐生下的兒那般討巧呢。白皙泛香的小臉蛋,著都覺心要化開了,舞著小手兒,纖如玉,還偏偏與自己親。當生下了卉兒,還要去疼一個天香國艷的小囡寶,真真兒的看得有些刺目。
但也只是刻意將養得慵懶了點,只想養大將來嫁個富庶家,一輩子食無憂,也算對得起托付,怎樣也沒大礙。怎知道那鹿卻在書院里傳開了。
眼下一切既已發生,如今的翹翹就似開了竅,孟氏自己想個什麼、做個什麼,好似都能被丫頭子一眼參,做點事都束手腳。
也只能是打掉牙往心里咽。
當下掩藏起心思,跟著眾人上了回府的馬車。
到得安仁坊的新宅里,侯夫人畢氏見著葛夫人,老親家兩個又是一番唏噓嗟嘆,問候不完的家常。
大人們在聊天,衛姮便自站在一旁陪侍著,聽聽話里有無可用的容。
夜里外祖母陪睡,把丫鬟雪曼打發去取熱水,瞅著四周無閑人,便對外祖母道:“姥姥可知江南的綢緞貢商,我前些時莫名重復做了幾回夢。夢見其中有家姓徐還是姓周的,因為貢品上的花查出忤逆之罪,連累了姥爺的職與俸祿。一連做了幾次夢,每次醒來心里總覺得不妥當。思來想去,一定要提醒下姥爺,姥姥切記得定要同姥爺說,他日進京上貢的綢緞,須得在付府監前仔細檢查,即便無事,檢查了心里也得平安,若有事,則可避過了。”
這進京幾日,眼見著小姑娘提筆書墨,背詩作畫,談吐煥然一新。葛老夫人見衛姮這般頭頭是道地說起來,心下不免也覺驚奇。
蘇州貢商確有幾家,其中就有姓徐的,也有姓周的,只衛姮從未去過蘇州,也未有參與中事務,怎的卻會從夢中知曉如此清楚。而且因著都是些多年本分的貢商,在進貢這件事上已經駕輕就,許多的關卡的確不那麼嚴謹了。孩的夢時有不能忽略的,葛老夫人因此也便記在了心里。
等到回了江南,次年四月貢品京。葛老夫人想起來這事兒,便有意提點了刺史大人幾句,只說眼皮子直跳,還是查查要。
葛度最聽老婆話,命人檢查一番,無事,發船一路進京。到得庫前,蘇州來的差因記著大人的話,又安排下屬再檢查了一番,這次檢查,竟然真的在溫家的綢緞里發現了一匹凰赤目。
紅赤眼睛的凰,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啊,不僅皇后,是連太后、公主們都要冒犯的。這若真鬧將出來,可就赫然一樁人命關天株連九族的案子了。
好在進京辦差的員悄悄把布匹撤下來,只道路上行船了一匹,待一切程序走得縝仔細,無有疏,方才簽過字,讓把貢品逐一檢查過后送府監司染庫。這之后再有什麼,就歸府監的問題,再無蘇州什麼事兒了。
差一直悶在心里,直到回了蘇州,到得刺史大人面前,方才敢吐出來。葛度命人把溫家提來問案,溫家對此事儼然一無所知。而貢品在蘇州上船前檢查過,并無紕,想來應該便是在京搬運的那段時間,被什麼人做下手腳。
一場驚險,堪堪撿了多條人命。此事暫按下,葛度悄悄命人去查,面上只如無事一般,不知不問。
衛姮在外祖母的來信中得知,外祖母只提到查出了,嘆手法之險,看完便謹慎地燒掉了。心想果然搞了貓膩,慶幸當日沒有只提周家,便是想著兩世或有不同,外祖父與員亦足夠謹慎,一一排查,結果竟在溫家發生了。
過些時候,府監掌事王嵋又如李琰先前所言,在樂坊買了一棟宅子和小妾。想來或就是孟家行了賄賂,但暫時沒有證據,只要別陷害無辜命,他們如何鉆營衛姮手不了。然而今后做事怕是得盯著點,以防芳娘這邊再將衛家、葛家扯上什麼關聯。
衛姮回了一封信給葛刺史夫婦,假做輕筆提點了一下,說有幾次看到孟家綢莊的大掌事好像和走得近,以將外祖父的思路往孟家上引導。
轉瞬十一月到,順安侯府便迎來了大哥衛澤的婚事。
仲冬之月,萬充實,好事兒也尤為多。將滿二十的大哥娶了林太傅家的千金林玥筱,和前世一樣。
大哥衛澤儀表堂堂,先為太子伴讀,后又太醫署從醫,侯府只有二房三個哥哥,他年爵位必然也是襲給大哥的。是在一次禮部侍郎府上的賞花宴時,太傅夫人看中了大哥,因知道衛澤博學多才,家風清朗,一眼看到便十分滿意。然而衛家如今風頭正盛,炙手可熱,卻又不知他是否早有婚約,便讓氏去委婉打探。
豈料氏到順安侯府上來,二嬸傅氏一聽是林太傅家的兒便極為中意。他兩個年輕的互相見一面,本來先前便是太傅的學生,林玥筱也與衛澤打過道的,當下眉目往來,相看歡喜,便順順利利地定了婚約。
是月多吉日,初十那天暖高照,惠風和暢。大哥衛澤英姿俊朗,帶著親族騎馬駕車浩浩地去到林太傅家。太傅家的眷臨了把大門一關,要大哥同大嫂做了兩遍的催妝詩,又打賞了車障禮,方才把新娘盈盈地迎出府門來。
長街上紅妝十里,新郎新娘紅袍綠裳,放竹門,在正廳里同祖父祖母和二叔二嬸拜禮,夫妻對拜過送房。前院酒席開宴,闔府上下好生是個熱鬧。
家里的頭一個嫂嫂,大人孩子們都喜歡極了,尤其侯夫人畢氏,更是對晚輩們歡喜得不行。大哥大嫂住在整新的百軒院,侯府因著大嫂的到來,仿佛人氣都更旺了幾分。
傅氏這就又把目投向了二哥衛沄,衛沄差不多也到可以說親的年紀了,一聽母親說起這個就鬧騰,只道母親找誰找誰去,他出家為僧好了,惹得大家一陣笑。
到年底大老爺衛謹從南方回來,結束了多年的南方水利水運,這之后便會長留在京都了。
很快便過年,除夕之夜,一大家子圍坐在正院的大圓桌旁,桌上琳瑯滿目擺滿了佳肴,腐豬蹄、素燒鵝、金玉滿堂全家福……香味俱全。
侯夫人畢氏樂呵呵道:“今歲家中添了新人,是為大喜,瞧瞧這一桌子大的小的,多麼熱鬧啊。但愿新的一年福星高照,萬事順意,你們幾個小的可有什麼心愿,不妨也當著這好時令,說出來聽聽!”
衛沄說他想穿戎裝。
不敢直接說想去打仗,因著母親子虛弱,怕擔憂。
傅氏應他:“你但且把書好好學著,他年給你在兵部謀個職位。”
問三哥衛漠,衛漠說他想出游泰山。
到衛姮,衛姮便說了:“我想學醫。”
“咳,咳咳咳咳!”老太醫衛衍正端著茶盞正要喝茶,嗆得連連咳嗽。
家里上下也都聽得愕了一愕,因著都曉得祖父從前跟翹翹嘮叨的一句:“阿爺最希你將來跟著我學得幾分醫,兒家若懂得醫,無論何番境遇總有個自保。莫像你祖母,素日除了幾顆骰子格,便乏無其他,人生豈可如此淺薄。”
一句話得罪了老祖母,氣得祖母掄起棒槌。是以,祖母特特不允家中孩兒跟隨祖父學醫,不遂他破老頭兒的意。
可瞧著翹翹兒的模樣,卻又不像是說假的。
這廂畢氏就開解道:“學醫有什麼好,素日出來進去一的苦臭味,你看你祖父,蔫蔫的老頭兒,干了一輩子太醫,得來什麼好?翹翹兒如今在書院讀書,過完年進宮做公主伴讀,你又生得姣好,及笄后莫不愁嫁個好人家。學醫如此干的事兒,一學學個幾年,留給你哥哥們去做便是。老頭兒你說是不是?莫不是你背著我同孫叨叨了什麼!”說完把臉轉向一旁清肅的衛衍正,嚷著嗓門吼一嗓子。
衛衍正實則激又忐忑,他確有在太醫署和荊院里間接教授不,生怕大孫一句話說,就把自己出賣了。
板著臉不講面道:“老夫終日莫不在宮中待著,便是在府上待著,何曾逃過老太婆你眼界。黃帝經有云: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是謂得道。學醫也是講天分的,翹翹兒自小不懂醫理,便要學,突然從何學起。此事聽你祖母的安排,實在要學,便自己去考太醫署吧,看人家收不收你,考上是你本事。”
衛姮悄悄抿角,阿爺好老頭兒,又在給自己指門路了。
自八歲起,從莊彗先生那兒得了藥學啟蒙,這近四年來,因著祖父的指點加之自己的苦學,不僅對藥典,便對醫理也多了許多的沉淀。
衛姮便同祖母解釋道:“學醫可救人,學醫還可自保,子有一門技藝傍,便學著不做醫也甚好的。孫對其余所學皆無甚通竅,就滿心唯喜歡學醫,考便考一回試試,求祖母全。”
那姑娘家聲兒甜甜,聽得畢氏心都化了。畢氏最疼孫,衛姮既執意想學,父親衛謹也持支持態度,那,想學就學吧。
隔年開春,太醫署設卷招考。京都太醫署每年都會招考部分醫學生,年歲滿十二、不足十八者皆可應試。衛姮便去考試了。
太醫署考學嚴謹,分筆試與面試兩部分,筆試時蓋名批卷,考的容有基礎醫藥之理,亦有道德品質約束。
閱卷之時,太醫署博士、令、丞只見有張卷子上寫“,年十二”,年歲雖小,做得卷子卻十分漂亮。不僅曉知藥理,還能類旁通、舉一反三,一時都嘆此天資聰穎,是為可塑之才,點為藥科一甲。
不料放卷之時,一揭開卷名,竟是前超品太醫衛衍正的孫,衛姮。
當初那個只知“日啖荔枝三百顆”的小丫頭竟然得了一甲,好不令人大吃一驚。風聲很快傳開來,這樣的苗子卻是不可不招的了。
考得第一,忒有面子啊,須知太醫署招醫學生有多嚴謹。哼,老頭兒還看不起自個孫,瞧瞧我孫自個兒多爭氣!畢氏便起初不愿意,可翹翹兒奪第一,那是敲鑼打鼓也要送去的了。
是以四月花開,衛姮便正式進了太醫署醫學院,為一名初等藥園生。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啦,謝謝親親,筆芯!!
讀者“yi大von”,灌溉營養102021060911: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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