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勝仗, 秦繼勛自然是要犒勞將士們的,秦魏二姓的族長毫不吝嗇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與高粱酒,氈棚外是兵士們高高興興來回搬挪干柴的聲音。
倪素的下頜抵在徐鶴雪的肩, 遲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 琉璃燈盞照見滿掌濡的,指節屈了一下,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化為細微的瑩塵,幽幽浮浮。
氈棚外有步履聲臨近,徐鶴雪幾乎是立即松開倪素, 青穹一手抱著香燭,一手掀開氈簾, 正見他們二人相對,坐在氈毯上。
倪素立即起去接來他懷中的香燭,卻發現自己站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這種變化, 青穹習以為常, 他已經過了骨生長最難捱的時候,如今除了依舊畏寒以外,已好了許多。
“我來幫你清理燭臺, 倪姑娘。”
青穹說。
“你才剛好些, 快回去坐,一會兒我去要些艾葉, 你晚上用它泡腳,也許會好一些。”倪素說著, 便抱著香燭回到桌案前,將裹著殘蠟的燭臺一一清理干凈,再將蠟燭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著琉璃燈中的燭火,點燃。
“倪公子”
氈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經到氈簾,回頭看向徐鶴雪淡薄的影,立時出聲“魏統領,不要進來”
魏德昌抓著氈簾的手一頓,“倪小娘子,這是何故”
“他了傷,我正在施救,”倪素飛快跑到徐鶴雪邊,蹲下去將被子扯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又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統領若有話,還請晚些時候再說。”
魏德昌也不知為啥治傷,他就不能進去,但他還是松開了手,就站在氈棚外頭,“不行,我現在就得說”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幾碗酒,獷的嗓音都沾著幾分醉意,他上沾的甲胄還沒,不自覺在簾外站直,又抱拳俯,“我老魏來給你賠不是來了今日我與楊統領實在沖,我是個人,這心里頭沒有那些彎彎繞繞,也不像你與義兄那樣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證,往后再不這樣了”
徐鶴雪被倪素裹在的被子里,這一天下來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被中其實沒有的溫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才聽里面傳來徐鶴雪的聲音“魏統領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敵百之勇,非如此,秦將軍亦無把握襲石奴駐地,毀其糧草。”
“我就是這一蠻力還堪用。”
魏德昌站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楊統領本也是要來給你賠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鶴雪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是啊,義兄說,楊統領近來功勞不小,讓我好生與他喝一頓,他酒量不及我,才兩壇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鶴雪盯住氈簾上的影子,“魏統領,秦將軍在何”
“他嘛”
魏德昌話說一半,聽到些靜,他轉過頭,正好看見秦繼勛一手按著松紋寶刀走來,他立即喊“義兄”
秦繼勛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這里做什麼”
“我來給倪公子賠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氈棚。
秦繼勛拍了拍義弟的肩,“德昌,馬上就要換防,你快去安排人將城樓上的兒郎們換下來,切記,酒這東西,他們可以喝,卻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們無論何時都不可放下防備。”
魏德昌撓了一下腦袋,“那你還讓我跟楊統領”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讓你收斂些,此事怪我,”秦繼勛神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軍務,魏德昌也不耽擱,點了點頭,轉便走。
徐鶴雪在氈棚靜聽著他們之間的談話,氈簾外只剩一個人的影,秦繼勛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傷如何了不知我能否進來”
青穹在秦繼勛與魏德昌說話間便找出來一張輕薄寬大的毯子,倪素與他一塊兒將搭裳的木施搬過來,將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風。
“秦將軍進來吧。”
倪素站直,抬手了額頭上的細汗。
秦繼勛掀開氈簾,只覺其間亮如白晝,簡易的“屏風”遮擋遮擋了他的視線,倪素走上前,“秦將軍,他了傷,此時沒有遮面,不便與您相見,請您見諒。”
秦繼勛當然記得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點頭,“我與倪公子如此說話也可。”
青穹將一把椅子搬來他后,便與倪素一塊兒出了氈棚。
他們也沒有走遠,就在幾步開外,倪素找鐘娘子要了兩個包子,兩碗熱湯,便與青穹一塊兒坐著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還是沒忍住,“倪姑娘,你怎麼不勸勸他他總是這樣折騰自己,可這里,又能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記得,也是記得他倪公子這個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鶴雪。
青穹抿,沒說出來。
“他又不是為了讓人記得他的好才做這些事的。”
熱湯里有胡椒,喝了幾口下去,倪素因為那個擁抱而發冷的暖了許多,“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自己的道。”
立志行醫,也從不是為了讓天下子都記得的好,所以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攔他,”
倪素看向邊被厚厚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青穹,“我要幫他。”
冷月高懸,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燒跳躍,兵士們聚在一塊兒喝酒吃,熱鬧至極。
這是他們駐守雍州以來,最為揚眉吐氣的時刻。
氈棚,徐鶴雪隔著搭了氈毯的木施,直截了當地詢問秦繼勛,“將軍是故意要魏統領灌醉楊統領的”
“倪公子心細如塵,”
秦繼勛愣了一瞬,手撐在膝上,“實不相瞞,即便今日得勝,我心中亦有不安之。”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聲音著虛弱,“所以,秦將軍已經讓人去巡視天駒山鳥道了”
“不錯。”
秦繼勛點頭,石奴負傷撤退之時,他聽見這位倪公子說不要追的話,便發覺倪公子與他或許已經想到一塊兒去了。
“天駒山鳥道年年修繕,宋嵩在時,他再貪也不敢怠慢天駒山的工事,我實在疑,為何偏在此時,它便出了紕。”
秦繼勛面凝重許多,“倪公子,我懷疑,雍州城有鬼作祟。”
若他的猜測為真,那麼這于雍州城而言,實在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這也正是他不將自己的猜測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腸子,極易沖,此事一旦聲張,便會引起城中人心慌。
他之所以讓魏德昌灌醉楊天哲,也是為了讓段嶸代替楊天哲去巡視天駒山。
“將軍”
氈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聲臨近,秦繼勛聽出是段嶸的聲音,他立即道“進來。”
段嶸掀簾進來,看見擋在中間的木施,愣了一下,隨即便將手中的斷木板雙手奉上,“將軍這木料是我從天駒山底下的山澗中找到的,果然有異”
段嶸氣吁吁的,滿腦門兒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虧氈棚中燭影明亮,秦繼勛接來細細地端詳一番,臉變了又變,他立即從木施底下將其遞給徐鶴雪,“倪公子,你看。”
徐鶴雪接來,這塊殘缺的木料頗為厚實,兩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卻是不一樣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極有重量,他們趁夜攀援天駒山,必不便帶刀,即便帶了,要抬起來從底下破壞鳥道,也是事倍功半,他們用匕首才更襯手,的確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長度。”
正面,是供鳥道之上的雍州軍來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損,又有塵泥,反觀背面,撇去那些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許多。
天駒山的鳥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毀壞,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腳。
外面的熱鬧聲重,而秦繼勛心中卻泛寒,“天駒山上,一半的守軍是我秦家軍,一半,是起義軍。”
“自然不可能是咱們秦家軍的兒郎可是,”段嶸皺起眉頭,滿心疑慮,“可是楊統領他自來到雍州城,便一直不余力地與我們一塊兒守城,他殺的胡人不在數,今日更是與魏統領一道燒了石奴的駐地,殺了涅鄰古的侄兒薩索,依我看,即便是有鬼,也絕不可能是他。”
其實秦繼勛心中亦有此疑問,若是楊天哲,他絕不可能為雍州如此盡心盡力,“昨日負責值守天駒山的武都是誰”
“咱們軍中昨日值守天駒山的是劉用,劉獲,劉忠兄弟三人,楊統領軍中的則是董蛟,胡達,孫巖禮。”
“他們現在何他們到我帳中,我來問話。”
秦繼勛站起。
段嶸領了命,轉便跑出去,秦繼勛轉頭對徐鶴雪道,“公子了傷,便先好好休息。”
秦繼勛才走出氈棚,卻撞上段嶸急匆匆地跑回來,“將軍董蛟與胡達已不在席中”
氈棚,徐鶴雪才支撐著,勉強站起來,便聽見段嶸的這一聲,他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氈簾旁,“段嶸,他們二人今夜,可有什麼任務”
“董蛟要給天駒山送征來的民夫與武營的箭支。”
雍州軍的武營設在一間民宅里,這還是秦家給騰出來的地方,所有造武的工匠吃住都在這里,竟也寬敞得很。
燈火通明的樓閣上,所有的工匠們聚在一塊兒,每個人或多或都有些張,你推我,我推你的,一個老頭用胳膊肘捅了捅邊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兒”
這些天以來,范江與這些人在一塊兒圍著面前的這個床弩轉,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他張地一下手,針扎似的疼,到底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僅憑他們這些人是拉不開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聲“外頭的兄弟,進來幫幫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們聽了,便立即跑進門來,他們看著那架三弓床弩,臉上也都帶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
他們幫著將床弩推到外面的欄桿。
“快咱們一塊兒使力”資歷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眾人的目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鐵翎箭支。
他們居高臨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們一起拉床弩,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了,振聲。
所有人同時卸力,長三尺五寸,五寸的鐵翎箭刺破風聲,著他們的耳,猛地彈出去。
兵士們最先反應過來,記著適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與所有人都在樓上焦灼地等待著兵士的回歸,約莫過了兩盞茶,兵士們氣吁吁地將拾撿回來的鐵翎箭還,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樓上寂靜一瞬,瞬間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音“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頭發花白的老工匠搖晃他的腦袋,“范江聽清楚了嗎咱們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聽到了,”
范江著鐵翎箭,“聽到了”
弩距離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們造了。
“如此,我們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幾分優勢”兵士們也高興極了。
秦繼勛給武營也分了一些牛羊,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時才覺得,一個個說說笑笑地下樓,白胡子老工匠看著范江還在床弩面前發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說你呢你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