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 夤夜司副尉周便帶著一眾親從將吳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 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知被兩名親從攔著,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松按著刀柄呵斥老知一聲,隨即便立即跟上周的步伐。
晁一松“嘖嘖”了兩聲, 周蹙眉, 側過臉看他,“你什麼病”
“小周大人, 我只是在想啊,吳岱那麼大一兒呢,風了多年啊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 卻說落魄,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 “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便什麼臉面也沒有了。”
周沒什麼緒表,只道“你拿了牌子, 去宮中請醫正,吳岱的病若能治,便必須治, 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是”
晁一松了鼻子,一腳出吳府大門,他抬頭一, 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后頭瞧見一道影。
“誒,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噥一聲。
周聞聲一頓,他順著晁一松的視線看去, 人群之后,那子淡綠衫,挽三鬟髻,臉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頰邊泛,雙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見周走近,便彎作揖。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問道。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抬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周隨著的目抬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癥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倪素并未在意周忽然冷下的語氣,“方才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給你的。”
說著,倪素抬手,兩銀針赫然在的指間。
“這是”
周一怔,手接來。
“針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岱的頭發里掉出來的。”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麼來的,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
周的神變得頗為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之,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倪素終于說出的意圖。
“不可。”
周幾乎是立時搖頭。
“為什麼”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后,他亦用了多種關系為其子吳繼康遮掩。”
周頓了頓,看著,“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為他診治”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并非以德報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態度堅決,“你是個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麼模樣,何況男終有別,你不應該”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周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子的一雙眼,因為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見的慍怒。
“在我為兄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為自己尚有一些用,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僅此而已,”倪素說著,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的袖,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愿,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彎作揖,也不等周說話,便轉過離開。
周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干凈,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里請醫正嗎”
周回神“請。”
“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晁一松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麼時候就要復寵,如今家也只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刑,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呢萬一在這里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只是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周卻在想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似乎說了令生慍的話。
流言出于口舌,亦可殺人于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的清白,周避嫌至今,極踏足南槐街醫館。
男大防,本該如此。
可周不明白,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毀,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不止一次過刑,明明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無關的事
他看不懂這個子,太不同,也太大膽,可若一直如此,只怕于己無益。
周并不理解的這份鋒芒。
“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場上的這些事。”
周翻上馬,囑咐晁一松“趕去,不要再耽擱。”
春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袖,引得依附于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形。
“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那兩銀針并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后,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發里取出的。
吳岱的癲癥并非意外,而是人為。
倪素只見徐鶴雪出的那兩銀針,便明白過來。
吳岱畢竟還有個兒在宮里做貴妃,又何況家并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這背后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吳岱的癲癥是為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夤夜司為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并未在他人眼前現,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愿意為我點燈,愿意為我留在云京,于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你可以為你兄長刑,為他不要命,因為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
“兄長是我的至親,所以我為他涉險是人之常,而你與我,有什麼干系”倪素著他,“萍水相逢是嗎”
“萍水相逢,不名姓”,這話是說給苗太尉聽的,還是,其實也是說給聽的
“并非如此。”
徐鶴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漣漪。
“那你告訴我。”
倪素抿了抿,“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總能猜得對。”
春落肩,而徐鶴雪卻分毫覺不到這分暖,他立在的面前,片刻才從的這番話里撿回心神。
“我依附于你。”
他說。
料峭春風吹他霜白的袂,“招我殘魂,予我容,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但我卻不該讓你為我再做些什麼。”
“你還有你的志向,我從不懷疑你這樣的子想做什麼會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并不想將你牽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這兩字,卻不單單僅指他不能離開太遠的這道制,字面之下,還有另一種釋義。
“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倪素越是聽他說這樣的話,就越發能會到他骨子里的孤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付出與獲得都該是相互的,你先為的我,所以我也來為你,我可以為你點燈,也可以幫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卻又進一步。
時值三月,柳枝新綠,徐鶴雪只一抬頭便得見碧婆娑,“我當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寫那部醫書。”
這個世曾對他壞過,
但此刻在這個春意濃烈的人間,他心中又覺得,活著應該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對來說,應該如此。
倪素幾乎失神,周遭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投注在上,誰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更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呆呆地站著。
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卻很小。
“什麼”
徐鶴雪沒有聽清,便稍稍俯。
倪素看著他的側臉,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又重復一遍,“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嗯。”
徐鶴雪聽清了,輕抬起一雙清冷而剔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
整個人即便站在淺金的日里,也依舊冷冷淡淡的,像霧一樣。
倪素看著他,不知為何自己腔里的那顆心跳得幾乎令呼吸遲緩。
除兄長以外,從無人如此肯定。
他從不與說男之別,卻與說,存志不以男為別。
不與說,該或不該,卻與說,無論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爾低眼,看見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紗被風吹起,竟然想起了吳岱的瘋話。
“倪素”
他忽然輕喚。
“啊”
倪素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的臉頰有點燒紅。
“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