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在宮中并無別話可敘,是扎扎實實地陪著母親解悶聊天,并不和外界什麼相關。
李咎這里卻完全不同。
一夜休息安頓之后,次日上午秦王朝聽政,下午隨戶部一同議政廳議政,到傍晚才回來。
秦王一回來,草草吃了幾口牛杏仁蒸餅果腹,立刻就跑來書房找李咎議事。
李咎這天活過筋骨后往京城里轉了一圈,也是傍晚才回。秦王來找他時,他才剛起了個條陳的開頭。
秦王并不拿李咎當外人,劈頭蓋臉先痛陳了一番朝中阻力,然后才往客座的位置坐下,攤一張褥子,道:“還是姐夫好,姐夫是真懷天下,他們是假公濟私,滿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娼。”
李咎回道:“今天議政結束這才麼早?”
秦王抹了把臉,直直地坐起來:“我強要求早點兒結束。按以往的慣例,昨天只理了急事,今天怎麼也得到酉時過半才會完,大可能到戌時——還是托你的福。”
今天,還沒到酉時,秦王已經在家呆著了,自從秦王正式進戶部辦差以來,很有這麼早回家的日子。
“說正事。該怎麼定下政策才行?”
秦王的幕僚很沉默地拉下來一幅拼接的巨幅白緞,上面是長安和京畿的細節地圖,一旁還有幾個柱狀圖和折線圖,顯然繪圖方法來自李咎。
地圖上有行政規劃,到“里”的那種,有等高線,有植被圖,有自然地形也有民居道路橋梁,也有規劃中還在修建的鐵軌和廠房。每個行政區旁邊標注了人口、勞力人口、產業收、產業稅收、從業人口,農田標注了用途。
只從這張地圖上能看出秦王的用心程度。
旁邊的柱狀圖和折線圖則反應了人口和產業的季度變化,趨勢非常明顯。
現在的干擾因素不多,正于發展的初期,各種勢頭非常強勁。如果有波折,一般也有明確的對應因素——不是氣候因素,就是政策因素。
秦王知道李咎看得懂這幅圖,因此沒有解說什麼,直接問道:“這圖應該還行?三九姐姐人據戶部的本子做的,蓮丫頭校正,旁邊幾個折線表是蓮丫頭的圖例。”
李咎從這段時間要議政的容出發,說道:“還差這麼幾個東西:一是人口的流,這個查路引和戶簿就能推測出來,再不然找幾個差役去盯道的人馬;第二是人均收和構,比如這個村一年里百姓收多,其中務農多,短工多;第三是支出,百姓一年支出是多,支出在哪個方面,基本生活需求,還是個人,還是生產資料,還是個人提升,又或者育子、贍養父母?第四是將以上數據分類型,不同的人群,各個數值是怎樣的;第五是生育率……”
秦王想解決的商業稅的細分和小本經營的征稅問題,還要為將來更長遠的發展思路留下余地。
這些反而不像改稅法那麼獷。
改稅法明確了稅從哪來,接下來要考慮的不過是執行和過渡期間的收哪兒來,從單純的提政策角度反而更明確、清晰。
今天和未來一段時間需要李咎一起參考的就復雜得多了,又怕挫傷剛冒頭的工商業,又怕養大了豪商致使百姓貧苦。這事兒沒得參考,只能著石頭過河。
既然要著石頭過河,這石頭,就必須得越多越好。
平行地球的歷史書能提供一些參考,而李咎和秦王面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一著不慎,就有人會死凍死。
擺在李咎面前的不僅有飛速發展的作坊和工廠,也有王狗兒的老娘和孩子一樣的貧民淚。
李咎一邊說,秦王的幕僚就在旁邊加標注。李咎說完,幕僚看看秦王,把標注抄下來,給另一個幕僚,這就安排去辦差了。
秦王點著頭說:“我想不到這茬,還得姐夫補全補全。”
李咎嘆道:“那里是我補全補全,是我祖上的書里記錄過,則國運昌隆,敗則四分五裂,前車之鑒,后人怎敢輕忽大意。”
“愿聞其詳。”秦王說罷,點了幾個人名——其中甚至包括小蓮等明顯是子的任命,讓心腹侍把他們都來。
而跟秦王的幕僚沉默地換上一卷新的白紙,將屋中燭火多加了幾盞,又有一個心腹低聲問道是不是傳廚房多準備一些宵夜。
明顯今晚會是個很漫長的夜。
李咎從書案上翻到一支自己比較習慣的筆,在新換的白紙上寫了個“稅”字。
“不知道秦王,還有諸位先生所想的‘稅’是什麼,它又有什麼用,什麼意義?請各位暢所言。”
學一個新東西,直接灌輸給學生,學習的效率很低。但是引導他們自己想明白,或是對他們自己的觀點加以否定或肯定,那學習效率可得高得多了。
大雍的普遍認知,一切和政權合法相關的事歸結底都在“命于天”這四個大字上,稅當然也不例外。
一般人對“稅”的認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土地和人都是天子所有,那麼生產經營等一切活都向天子稅也就順理章。從統治的角度,天子代天牧民,有義務與民安歇,使民生養,解民倒懸……在這個意義上,百姓稅和天子牧民達了一對和諧的關系。
秦王的心腹幕僚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們這兩年來都在為了嶺北道稅法變革的事和秦王在戶部的施政奔波,對“稅”“民”“”的認知又要更深一層。
于是在秦王的帶下,眾人逐漸放開了討論。
“稅是個承諾,我及萬民承諾奉養主上,而主上拿了這筆稅,則承諾保護我不被盜劫掠,以時生息。”
這是最樸素的一個共同觀點,包括秦王、小蓮等人,至都認可了這個相對關系。
在這之外,說法就五花八門了起來。
一個姓王的長史認為“稅”還擔任“教化”的作用,即李咎所提倡的基礎教育和通識教育,應該由“稅”來支出。李咎注意到,他不是儒家考上來的長史,很看不上儒家的一套教化系。
一個名喚杏娥的侍則提出,如果人在可以勞的年紀了足夠的稅,則天子應該在他尚未丁前保護他長大,在他老去后保護他善終,在他殘疾時給與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李咎也問了,的姐姐也是服役于宮廷的子,終未婚,老去后在宮養老的安樂堂一病死了。
小蓮在外行走的多,又稍微往前推了一點,說道了稅在調節行業和產業分布上的作用,天子可以通過征稅來引導人們投奔的方向。秦王顯然非常認可這一點,因為嶺北道的稅法變革本質上就是在調整勞力的投領域。
又有一個出西域碎葉、細細較來和淮南道梁刺史是同鄉的穆長史似有所覺,提了一或許還有個調節地方府庫銀倉的作用。
至于其他的投基建、軍隊、象征統治威儀的作用,陸陸續續的也都被提到了。
李咎一項一項合并歸總,最后在紙上就剩了幾個詞兒:公共事業、控制工商、禮法道德以及更低一層的科教文衛基礎建設經濟調控等等分支。
這是李咎頭一次在雜學授課之外用到那麼多高度提煉的現代詞匯,實在是話題進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難以控制影響的領域。
他這聊的僅僅是農業稅之外的稅收嗎?哪里那麼簡單,他已經切了治國的話題,而聽課的人,極有可能是將來會左右大雍的政治制度,乃至直接統治這個國家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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