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大在衛府門前吃了閉門羹, 他沒法子, 只得從衛這方手。心說六歲小兒不懂事, 當爹的總該懂事, 老話都說娘親舅大, 舅老爺上門不客氣招呼著, 拒之門外是什麼理?
他找上衛是吃準了當的要臉, 斷不可能說出類似硯臺那種混話。
衛是這麼說的——
“當年辦喜宴時,我就納悶外祖家怎麼沒一個人來。岳父說,先岳母故之后, 家里同那頭斷了親,十余年不曾往來。我姑且信您是大舅老爺,親之前十余年加上之后八年, 將近二十年了。我聽過您, 有本事,二十年前就發了家, 那時您外甥日子清貧, 指有人援手時您沒過面, 如今熬出來了, 大家各自安好, 您來做什麼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平平,面上都沒點波瀾, 這一句句的卻分外扎心,通政司衙門的差役看周老大都帶上鄙夷。
衛說得太明白了。
斷了親, 你好壞時你沒幫過, 好了你想起來擺舅老爺譜,不嫌太遲?
不然怎麼說周老大臉皮厚呢?
買賣人為了掙錢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像這會兒周老大屈膝要跪,衛倒沒手去扶,他讓開一步不這禮。差役反應很快,使了大力氣手將人架起來。周老大還不樂意起來,他不停要往地上,還哭起來,邊哭邊說當初是因為誤會才和妹夫吵翻了,堵著氣沒管外甥,現如今這把歲數,想起來又后悔又慚愧,哪怕千夫所指他也得來看看外甥如何,以后去了地下才好同妹子代。
長輩做出這般狀就是迫晚輩不得不低頭。
你再犟著不認瞧熱鬧的都得說你不對。
衛也真豁得出去,他手開公服下擺,噗通跪了下來:“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我答應岳父,哪怕窮到討飯都絕不上周家門,不喝您家一口水,不沾您家一粒米……您這樣是為難我,也為難我妻。您要真有心想化解矛盾,總得去前山村坐下來同岳父聊聊,只要岳父說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往后咱們還是親親熱熱一家人,我客客氣氣請您進門,您覺得呢?”
如今這年頭講究個尊卑長,長輩哪怕犯了錯也容易得到量,就因為他占個長字。
周老大先是下跪,又連著打親牌,還放下段同晚輩賠罪。剛才天平都稍稍往他那頭傾斜了些,有人已經開始覺得衛不近人了。他反過來這一跪,加上這番話,又再一次把局勢扭轉回來,并且將了對方一軍。
娘親舅大是沒錯。
可哪怕舅舅再大,大得過爹?
當爹的說老死不相往來,那麼解鈴還須系鈴人,有話找他說,他點了頭晚輩就認。
衛先曉之以理,后之以,還讓大舅老爺不必擔心,說姜一切都好,也不是小姑娘了,有二十五,是兩個孩子的娘,如今還是府上當家太太,用不著長輩過分牽掛。
衛說完還跟拜菩薩似的給大舅老爺磕了個頭,然后站起,回府去了。
待他走遠,瞧熱鬧的才走近一些,對周老大說:“哪怕衛大人是清,他是當的日子就不會差,有俸銀有祿米時不時還能得點賞賜,他夫人哪用得著別人擔心?”
“聽說右通政夫人出不好,是糟糠妻,右通政發達之后卻沒想過休妻另娶,甚至都不曾納妾,他們夫妻之間可謂恩非常,你做舅舅的可以放心,就別去打擾人家了。日子過得好好的,斷了二十年的親戚突然找上門來,可不糟心?”
“對啊,聽你倆那話還是你同他岳父之間有天大的誤會,岳父和舅舅之間,那不得聽岳父的?”
“舅老爺你就別想不開了,換做是我,我也得聽岳父的啊。”
……
這些人看似在勸他,那一句句的要氣死周老大,剛才讓硯臺懟那一通他還能忍,這會兒真忍不了,兩眼一翻人就暈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衛就把事猜了個七七八八。
之前寫信過來的時候姜家只字未提,說明什麼?說明隔閡還在,周家是繞過那頭直接來走娘門路的。他找到京城來按說應該直接登門,咋說也不該上衙門口蹲人,也只能是被的。
以娘的子,做不出太絕的事,那不是娘就是硯臺,總有人折騰了他。
應該是硯臺吧。
府上眷都在三進院里活,硯臺讀書在二進院,他離大門口近,門房要往里通報要從他跟前過,臭小子好奇心重,遇上什麼事都要問一問,估人是讓他攔下來了。
周老大沒來得及告硯臺狀,衛已經知道兒造孽了。
他回府之后就問底下奴才大爺人呢?聽說剛才還在練字,練完去了花廳,衛便徑直往那頭去。過去撞見娘在說話,兩兄弟排排坐聽著。
衛先給爹娘請安,而后坐到姜側,看向硯臺,問:“今兒府上是不是來了不速之客?”
“相公也聽說了?”
硯臺撇:“怕不是聽說了,那人沒進得了咱家門,回頭上衙門去了吧?他告我了?”
早先的猜測得到證實,衛沒再搭理硯臺,把衙門口上演那出同姜說了。姜記憶里幾乎沒周家人存在,對舅老爺能有什麼?聽了這話臉難看的:“是我給相公添麻煩了。”
“關你什麼事?料想他是有目的來,他做買賣的求財不至于,怕是求靠山。”當了之后這種事不會的,不是他,也可能是別人,總會有人心思。三言兩語就能擋回去的,稱不上麻煩,衛反而更擔心自家媳婦兒,“咱們做晚輩的本來不該這麼說話,不過娘你還是別對舅老爺有太多期待,他上那麼說,卻不是因為心疼你放不下你千里迢迢趕過來的。”
姜點頭:“我有數。倒是相公,我爹他何時同你說過那話?”
“沒說過,我自個兒琢磨的。那麼多年不相往來當年一定鬧了天大的矛盾,岳父心里十有八/九還有疙瘩,哪怕有一分的可能他已經不計較了,也不會費心費力幫著化解矛盾。”
兩家人已經徹底生分了,姜父也不可能不顧錢桂花這頭跑去跟先妻娘家相親相,已經走到這里就沒有回頭一說。再者,現如今修復關系得利的是周家,對姜家來說未必好,吃力不討好的事,誰愿意做?
要是求得原諒之后周老大挑撥父關系補他一刀怎麼說?人哪怕不聰明,也不會費心費力給自己找罪。
衛是把幾方的想法之后,料定不會打臉才敢編著話說,覺得自己用岳父擋刀總得同他老人家告個罪,又寫了封信,并且隨信附上一兩件賠禮,托人送回去了。他在信上把事的原委寫得清楚明白,這封信指名送到姜父手里,他還托送信的帶了句話,讓狗子私下讀信,莫要張揚。
狗子學問是差,差得沒邊了,可他好歹讀了六七年書,平常用到這些字他都能認。他關上門給當爹的念了信,這是封婿寫的告罪書,說對不起他老人家,實在是沒辦法,周家的舅老爺尋上京,抬著禮來說想修復關系,當了之后就怕無事獻殷勤的,他沒敢收,舅老爺以輩分想,他無奈之下抬了岳父出來……
這封信寫得很清楚,姜父聽完都想象得到他周老大那不要臉的模樣。
他正要拍桌子,旁邊的錢桂花反應更大,蹭一下站了起來。
“二十年不聞不問現在說要認回就要認回,臉皮真厚!他做舅舅的當不得我這后娘,我好歹沒著娘,好好的讓長大了,還給說了門好親你說是吧?”
“婿這事辦得妥當,爹還沒說話做舅舅的橫什麼橫!”
“爹你可得穩住,想想當年那家子咋辱你的!原先家貧,給他笑話了也沒法子,現如今風水流轉,總到他吃苦頭!”
錢桂花都顧不上去看婿送的賠禮,心跳賊快,噗通噗通的,生怕家里這個犯糊涂跟周家和解了,那以后還不知道是什麼景。
姜父剛才氣壞了,看婆娘這樣反而敗去一些火氣。
他斜了錢桂花一眼:“我還沒說啥,你跳什麼腳?坐下。”
“周老大是買賣人,無利不起早的,上說得再好聽不是有事相求能找上京城?他當初瞧不上我,現在我會幫他?你看我像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
錢桂花這才放下心來,也不罵娘了,手準備去拆京城送來的賠禮。結果已經讓讀完信閑著沒事做的狗子拆開了,那是個刻花桿的煙斗,外加一罐京里賣的煙。
看是這個姜父一樂。
他拿過手瞧了又瞧,瞧夠才打火試了兩口,一臉的。說這個煙桿子好用,煙葉子也好,舒坦。他著心里的,已經想到周老大在京城吃了癟灰溜溜回來同他低頭賠罪的場面了,想想都覺解氣。
錢桂花還說呢,說婿還是聰明,沒讓那頭的哄去:“當年鬧得那麼僵,現在周家要修復關系,肯定把罪過往你頭上推,他還能自己扛下來?”
“往我頭上推,他推得過來?他二十年沒過來走又不是我攔著不讓,還不是嫌貧富?”
……
之前還有微乎其微的可能穿幫,這封信送到,后患沒了。
周老大死都不愿意去走妹夫的門路,可他沒法,他因著沒進得去門,鬧那兩場都在外頭,很多人看見聽見,別人說起來都覺得他做舅舅的為難人,是他不對。父輩恩怨本來也該父輩來解,哪能繞開本尊直接拿晚輩?
二十年不走的親戚突然上門,還擺長輩譜,尷尬不?
周老大談好的買賣差點黃了,他賠了許多好話,說一定能把關系修復過來,才勉強將合作人穩住。想著杵在京城里頭不是辦法,還是去找姜他爹。
打牌不好使,談生意總行?了不起讓他半利。
周老大來得快,去得也快,暑意還沒消退他又踏上返程的路。衛猜到他去前山村走門路了,倒不是特別擔心,姜家那頭岳父和妻弟野心不大,長房都還靈,幾年間沒出什麼事,不至于讓人三言兩語哄去。再說他雖然搬到京城來了,這些年并沒有同老家斷了往來,他的親戚們應該知道,放聰明些就不會自找麻煩。
有些事,不是因為來的是舅老爺做不。
誰來都不。
周老大出京的時候,全國各地的貢院開了門,在考鄉試,等他回到本地,鄉試卷子已經批下來了。一個衛都快要忘記的人在經過不懈努力之后終于掛榜尾險險取中,說的就是衛六年前在宿州府學的同窗,帶他去買胭脂那個。
林秀才早年很順,沒費多力氣就考上一等秀才,還算輕松進了宿州府學,倒霉是從那之后。
他幾次應鄉試,總是不順。
當年還跟衛一起去省城考試,衛中了,他落榜。
后一屆在考場上憋不住去解了大手,讓考場里巡邏的蓋上屎子,又落榜。
早就說過普通的舉人出只能進縣學,要十分優秀才能在府學里待,府學教得好,給學子的待遇也好。正是因此競爭異常激烈,尤其這些年他們教出了翰林,周邊不斷有人慕名而來。林秀才接連落榜,占著地方表現卻總不行,后來就被勸退了。
他心里很是憤,差點沒熬過來,想著再試一次咬牙接著讀,又考了一屆。
這回總算是榜上有名。
之前聽榮江說,他們提前去京城得了衛指點,郭同窗中了進士,雖是三榜,也已經謀到,施展抱負去了。林舉人記得這話,和屋里人商量說他是不是也早點去?
他婆娘也支持,把家里大小事托付給公婆,準備跟男人上京。說去照顧他生活,順便也同姜敘敘舊,當初跟姜聊得來。
出宿州的時候他們就想過衛夫妻這些年變化一定很大。
哪怕想到了,真正見著還是險些沒認出。
當年是同窗,一別六載,再見面份上是天上地下,模樣氣質都變了。林家夫妻來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衛已經是四品,還以為他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打聽下來才知道早升了,人在通政司有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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