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舉人五月離京, 一路上如何艱辛暫且不論, 他回到悉的宿州城已經是六月中旬, 這時候府學剛好放了秋收假, 讓鄉野出的學子歸家務農, 就有學子結伴去集市上買東西帶回家, 郭舉人下馬車就撞見他們, 互相都是一愣。
“郭兄!”
“是郭兄啊!”
“聽聞你歲首赴京應考,怎麼一去半載?”
“郭兄中舉之后我們就沒好好聊過,今兒了頭, 該吃杯酒。”
幾人說著真要找地方吃酒去,郭舉人還想推,說他稍作休整還得去租個馬車上松縣。
“那也不急在一時半刻, 咱們先去吃酒, 吃好了你好生休息一晚,明兒個再走不行?從府城去松縣也要好幾天吧。”
“我記得郭兄是澧縣人, 出松縣的不是衛兄?”
提到衛, 舊時同窗心里一熱, 都滿是期待看向郭舉人, 郭舉人點點頭, 稱他正是衛庶常所托上其老家送信。
“衛……庶常?翰林院庶常??衛兄他館選進翰林院了???”
同窗幾人差點跳起來,說話聲也陡然拔高。
皇榜放出來之后, 就有快馬從京城出發將喜報發往全國。松學子衛中了二榜進士,這邊自然也有人來。報喜的本沒等館選就出發了, 一路快馬加鞭, 早已經把消息帶到宿州發到松縣。府學學子全聽說了,本屆新應試的有三人,加上往屆還有四人,乾元九年赴京趕考的舉人當中有七個是宿州府學出。其中六人會試折了,唯獨衛,會試一百九十八,殿試二甲第八,總榜十一,是皇上欽點的二榜進士,正經進士出。
這消息一傳回來就像水濺進油鍋,啪一下,就炸開了。
剛聽說那會兒還有人當是玩笑,跟著笑了一通之后發現是認真的,就懵了。
衛啊,松鄉間出的衛啊,跟他們一起讀過將近兩年書,他在府學時的確總拿一甲,可宿州府學的學子放到全國去比算得了什麼?怎麼他初應會試就中了,應殿試又中了,兩回排名相差還那麼大!等于說從一百九十八直接跳到十一……發回來的喜報真沒錯誤?這種事有可能嗎?
真有人去確認。
差聽完笑死,反問說皇榜這麼寫的,能有錯?
皇榜最上面一行是排名,中間是人名,底下備注有籍貫,出自本省宿州府松縣的衛有幾個?不是他還能是誰?
舊時同窗這才接了他中進士這個事。
哪怕接了,想想都還覺得不可思議,進士啊,那可是進士,三年一屆科舉,皇上只會賜下一百左右的正經進士出,另有差不多二百同進士。分攤到全國,一個地方能出幾個進士?宿州這邊好多年沒出過了,沒想到這屆出了個排名如此之高的,人還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出頭。
有人說皇上仿佛也很年輕,會提拔年輕學子不奇怪。
又一想,全國上下那麼多年輕學子,就他青云直上飛黃騰達了……占本事,也占運勢。
自己邊出了個進士老爺這種事,想想都覺得匪夷所思。
進士老爺一年前就跟他們吃喝在一起,坐在一讀書寫文章,他當時窮窮的,給同窗們親示范過什麼打細算過日子,平常生活非常簡樸,空還會抄書。
就這個人,發達了。
得知他中進士舊時同窗就議論了好些天,現在郭舉人返鄉帶回新的消息,說他館選又中,如今不是衛進士,而是衛庶常。他在京城安了家,已經去翰林院報道了。
“天!我的天!衛兄這也……這實在是……這……”
“翰林院!那可是翰林院!天下讀書人削尖腦袋都想進去的好地方!”
“衛兄發達了啊!”
“非進士不翰林,非翰林不閣!發達了!真發達了!”
郭舉人都還沒說五百兩銀子的事,大家伙兒已經羨慕壞了,后來一起吃酒還在說同人不同命,說原先一起在府學讀書,也知道衛悟好,可真沒覺差距有那麼大。結果現在呢?同窗大多還在熬著卯足勁趕下屆鄉試,人家金榜題名春風得意。
吃過酒以后,郭舉人沒跟他們耗著,趕找地方休息了一場,休息好之后又準備了水和干糧,雇馬車往松縣去。到松縣已是好幾天后,他沒在縣城里停,讓趕車人直接上衛老家。
這時候都六月下旬,今年地方上熱,稻子得快,整個縣里都在準備收割,這時候,村口駛來一輛馬車。
要是早兩年,馬車在后山村很不常見,來一輛都能引起圍觀。自從衛中舉,衛家老屋時常有人登門拜訪,他中進士以后更不得了,家中門檻都磨平了一寸。這時候再來一輛看著就不咋樣的馬車,鄉里鄉親都提不起勁兒。
郭舉人從車上下來,給趕車人結了錢,轉正想跟人打聽衛家怎麼走,就有個脖子上搭汗巾子的老漢手指了個方向:“想去衛家?你順那邊走,走過去看哪個院子最熱鬧就是了。”
“老鄉你怎麼看出我要去衛家?”
老漢拿汗巾子在臉上抹了一把:“看你穿長衫,是面人,不是來找衛家人,難不還是別家親戚?小兄弟你是衛三郎的同窗朋友還是什麼人?他人又不在,這會兒去他家干啥?”
郭舉人說:“我本是澧縣人,與衛兄原是府學同窗,歲首一道赴京趕考,他中了,我不幸落榜,我剛從京城回來,順帶給他捎封家信。”
萬萬沒想到這是來給衛送信的。
六旬老漢一個激,主說要帶他過去。
“小兄弟你也是舉人老爺?你怎麼稱呼?”
“我姓郭。”
“那郭舉人怎麼是你來送信?衛三郎他不回來?”
“這個等我讀了衛兄的家信你就知道。”
郭舉人被村里老漢領到衛家院壩下,這時院壩上面正熱鬧,上面占了好幾個鄉下婆娘,圍著不知道在說什麼。看有人來們停了,扭頭問誰啊?來找誰的?
六旬老漢抬頭就喊了一聲,喊衛父出來,說京城來人了。
吳氏站在靠里的位置,被幾個婆娘給擋住了,聽到這話撥開人走出來:“你說啥?”
“我說這是去京城考完落榜回來的舉人老爺,說他替你兒子捎信來,進士他爹在不在?讓他趕出來吧,人到齊準備讀信了。”
郭舉人聽著這段,真是扎心。
心想鄉下人就是不會說話!
算了算了,看在衛兄的份上,不同他計較!
郭舉人沖吳氏拱手作揖,把他那段自我介紹又說了一遍,請進士娘趕把家里人聚過來,前前后后的事信上都說清楚了,讀完大家就明白,都不必解釋太多。
吳氏先使人去衛他大叔公家通知,然后進里屋準備把歇晌的老頭子醒,衛父已經被吵醒了,人就坐在床沿邊,他腦子還不清楚,問外頭在吵什麼?
“外面來了人,說是跟三郎一起上京城考試的,咱兒子回不來,請他幫忙帶了信,你收拾收拾趕出來,人到齊準備讀信了。”
衛父一聽這話神了,他站起來準備洗把冷水臉,想起來問硯臺呢?他爹寫信回來他也該聽聽。
硯臺啊,在睡覺,還沒睡醒。
雖然說還沒睡醒,吳氏也把人抱出來了,胖娃現在老沉,多抱一會兒都嫌手酸,他趴在吳氏懷里,抬手了眼,迷迷糊糊喊了聲。
“乖孫子誒,快別睡了,你爹寫信回來了。”
硯臺已經大半年沒見著爹,完全忘了爹是什麼東西,就說要睡覺覺。
“爹你不記得,娘總該記得?你娘出門之前你那麼黏。”
硯臺還是懵懵的樣子:“娘?”
哦,看樣子也記不得了。
胖娃滿歲學的走路,他手腳有勁兒,平衡也不錯,現在一歲多已經走得好,甚至還能小跑幾步。也能吃能睡,前個月學會了說話,不過還只會重復簡單的詞兒,會喊爺。他現在比起年初衛他們離家的時候大只了一些,臉蛋看著不像只會吃吃睡睡那段時間那麼胖,但還是乎乎的。
硯臺就這麼稀里糊涂讓他吵醒,抱了出去。
他們出去的時候人已經道了個七七八八,就衛他大叔公走得慢點,讓兒孫扶著還在往這頭趕。
衛家上下包括來聽熱鬧的鄉親全到了之后,郭舉人才從自己的行李中翻出那封妥善存放的書信,當著大家的面兒拆開,先將書信取了出來,展開就準備讀。
這封信的開頭略寫了他赴京趕考的經過,一路上走了多久,有些什麼見聞,然后就是在京城幾個月的經歷。信里提到這幾個月間他總共應了三回考試。
三月間會試三場、四月間殿試一場、館選一場。
會試他表現平平,只不過考到一百九十八名,僥幸取中。殿試稀里糊涂摘得二甲第八,謀得翰林院庶常的職位。
念到這里,郭舉人被打斷了。
有鄉親問:“翰林院庶常是啥?”
郭舉人并沒有停下來解釋,他看了那人一眼,還是決定先把這封家書念完,有問題也等念完了再說。要不然個個都來打斷一下,這就沒完沒了了。
后來就是向家里解釋他館選中了之后朝廷只給了三五天時間安家,跟著就要上任,沒時間返鄉。所以他請一同赴京趕考的同窗郭兄幫忙帶了這封信,隨信一起帶回來的還有兩張銀票,信上指名說銀票給爹娘拿著,做兩用,一部分置辦田地,一部分充做舉家搬遷的車馬費用。信上也詳細寫明了置辦的田地怎麼劃分使用,還提到說爹娘抵達京城之后上集古軒找掌柜馮梁,就說找衛,他會帶路。
最后一部分就是表達愧疚的,慚愧自己不能親自返鄉接爹娘上京,提到北上這一路很遠,路不好走,請爹娘保重注意安全,也拜托一定照顧好硯臺。
還說不用帶多東西,娘都會安排好,人來就行。
順便問候了姜爹,說下回返鄉不知幾時,請岳父保重。
……
郭舉人一遍讀下來里發干,喝了好幾口茶才舒服了,心想衛兄心也真夠多,一封家書寫這麼長。他又從信封里出兩張銀票,和家書一并遞給衛父。
衛父正要手來接,吳氏先他一步把兩樣拿走了。
拿過去之后還展開看了看:“這就是銀票?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到銀票,三郎是說的二百兩,這兩張就是二百兩???”
郭舉人點頭說沒錯。
“三郎是說他在京城當走不開,讓我和老頭子買點地給大郎二郎他們種,然后我倆帶硯臺上京城去找他,以后就在京城福,是這意思?”
說得糙的,不過意思沒錯。
說到這陳氏李氏們臉都很不好看,最先忍不住還是二嫂李氏娘家,直喇喇問:“他都在京城那邊當大了,不說把兄弟接過去福,咋說也該多給點錢,一家就五畝地,說得過去?”
“是啊,這可是親兄弟,他就吃香的喝辣的過好日子去了,兄弟在鄉下吃糠咽菜?做人不能沒良心!”
“考上進士當了他就不認人了?”
吳氏聽著就不順耳又要罵娘,五畝地還嫌,你地里刨食半輩子能買得起五畝地不?一畝良田說十兩,最好的要十五兩!這啥概念?吳氏一頭豬賣整的都只值四兩!衛他從開蒙到考上秀才也用不到買五畝良田的錢!
吳氏還沒來得及發作,郭舉人笑了。
“誰告訴你們衛兄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這二百兩銀子怎麼來的?他沒在信上明說我替他說。衛兄被選進翰林院之后,心里很愁,他帶出去的盤纏幾乎花了本沒法在京城安家落戶。是皇上圣明,皇上惜良才,聽說他出鄉野一窮二白開私庫取了五百兩銀子送給他,說是給他的安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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