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幾日養生補湯不同,今天唐見微送來的可都是夯實的菜。
第一道菜是炸藕合。
這耦合便是把藕切一指寬的厚片,再將厚片從中切一刀開口,但不完全切斷,變夾餅之形。將豬餡夾在兩片藕之間,外面裹上面糊和蛋,油鍋炸金黃。
這炸藕合外里脆,配合唐見微調制的酸辣醬一塊兒口,爽可口,極其下飯。
第二道菜,唐見微稱之為“水煮魚”。
“這黃湯看上去不像是水,倒像是酒。”博夷認真揣度,“可是又沒有酒味,難道是茶?”
唐見微站在懸的邊說:“其實是油。”
“油?”
“對,這一盆黃湯其實不是水,而是胡麻油。之所以為‘水煮’,是因為魚片和配菜都是用水煮,再淋上熱油提味。”
“這麼一大盆都是胡麻油,阿慎,真是辛苦你了。”宋橋年輕的時候也下過庖廚,知道胡麻油榨起來耗時費勁又花銀子,故整個大蒼也只有皇城國宴上偶爾能見著油炸或者煎炒的烹飪手法,平民百姓用的更多的是蒸煮之法。
唐見微笑道:“阿娘見外了,阿慎沒什麼其他好,自小就好一口吃。為了吃到順口的菜,阿慎不怕辛苦。在吃這魚之前有件事需要提醒一二。這魚雖然名為水煮,實則鋪了花椒和蜀椒,再由熱油澆淋。表面上不顯燙辛辣,吃起來還是需要留意一些,不然的話舌頭和嚨得要罪了。”
這花椒遍地都是,乃是國產香料,從北到南都可以買得到,也是平日里大蒼百姓最喜歡用的香料之一。
而蜀椒還是唐見微從博陵帶來的那些,已經所剩無幾,夙縣這兒的市集已經逛遍,本買不到。一直都非常省著用,這一回一大盆的水煮魚,也只舍得放三四下去。
不過這竄天紅也不需多放,只要三四便可以營造一大鍋的辣勁。
夙縣雖東南,但依山傍海,夏季熱冬季冷,每年天氣轉涼之后,百姓們便喜歡吃辣激熱,扛過寒冬。
土生土長的夙縣人長廷本就嗜辣,早就被麻辣的香味弄得一顆心蠢蠢。滿懷期待地夾了一片魚,小心翼翼地口。
魚并非口即碎,而是頗有韌勁。魚無刺且理飽滿,相當有嚼頭。
正如唐見微所說,這魚看似溫涼不驚,其實相當燙。
這種燙和辛辣、麻辣瞬間征服了長廷的味覺,齒之間香味滿溢,直辣的雙眼泛淚,鼻涕狂生。
有種自的快樂隨著一口口吞噬魚的作,于不知不覺中裹挾了進食者。
這魚卻不膩,更重要的是完全沒刺,讓進食變得毫無障礙。
都被麻得失去知覺,還是沒法停下進食的舉,長廷只顧著吃,沒發現自己的模樣已經相當失禮。
宋橋趕拿了手絹過來,幫丈夫抹干凈。
“你瞧瞧你,多大的人了,怎麼在孩子們面前吃這樣。”宋橋好奇,“有這麼好吃嗎?”
長廷還被辣得吸溜吸溜個不停,指著水煮魚道:
“你試試,真的很過癮!”
博夷看阿耶這模樣,對水煮魚更好奇。
花椒的味道他很悉,但這紅的是什麼?
聞起來有種危險的氣息……
看阿耶吃完之后既痛苦又興的模樣,他更加心,夾起一片魚片小心地放到里。
潛看他這樣子,笑道:“大哥,你這是怕被魚片咬了麼?”
若是在平時,博夷早就跟潛互相拆臺了。可魚口,著麻辣的刺激填滿整個口腔,約約有些獨特又悉的滋味混合在這香味之,讓博夷只顧著品嘗味,本不在意妹妹說了些什麼。
宋橋和潛也嘗了魚片,很快額頭上開始冒汗,但上卻停不下來。
“這紅的是什麼……”潛用箸指著蜀椒問道,“為什麼,我的腫了!”
唐見微便跟解釋,這是產自遙遠蜀地的一種辣椒,名蜀椒,用的是蜀椒的一種,也是辣度最高的竄天紅。
潛很吃辣,對辣也不太興趣,可這竄天紅卻和以往吃過的辣味全然不同。
辣得香,辣得過癮,辣得頭皮發麻的同時,還想要更多!
宋橋的也在發紅發腫,相對于家其他幾位而言,算是個克制的人,放下箸稍微歇一歇,免得再吃下去面目猙獰。
趁機也回味一番,這水煮魚除了新鮮直接的辣之外,還有一濃郁的、讓人罷不能的悉香味。
宋橋問唐見微那香味到底是什麼,還沒等唐見微開口,懸便提前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是蔥油,對嗎?”
唐見微點頭微笑:“夫人猜的對,就是蔥油。”
長廷贊道:“原來加了蔥油。我就說這辣中帶著焦香。那這魚是什麼魚,為何厚實,毫沒有腥味,甚至連刺都沒有?”
唐見微道:“這是烏鱧,便是我們俗稱的黑魚。這黑魚是我昨天在市集上尋來的,不是普通養在池塘里的魚,而是培育在水草繁茂的淺水河,又是食魚,故嘗不出土腥味。黑魚不僅可以滋補調養,還能生補,很有營養。其實它也是有刺的,只不過它的刺較別的魚了許多,只有主骨以及與主骨連在一起的刺。”
懸抬頭看:“所以你是把黑魚的刺全部去掉了嗎?”
坐在胡椅從下往上看的時候,懸的眼睛不自覺地睜大,仿佛又憑空小上了好幾歲,讓唐見微一時有種想要小腦袋的沖。
幸好忍住了,不然的話這畫面也太過溫馨,充滿母慈子孝的意味,讓正坐在對面的正牌阿娘心里該怎麼想。
“是,全部剔掉了,并不費事兒。”唐見微小聲回答,“夫人不用擔心我。”
懸沒有說話,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的碗中。
剩下的一個湯,便是用這黑魚的魚頭燉的湯。
不過出自唐見微之手,必定沒那麼簡單。
將黑魚的整顆魚頭從中間剁兩瓣,湯,放姜片和胡椒。再嗑兩枚蛋,打散之后倒湯中。
魚頭復雜獨特的味,和胡椒濃烈的口,以及濃稠的蛋織升華,一口熱湯肚,所有的寒冷一掃而。
唐見微今晚準備的那幾樣家常菜實在是太味,太適合一家人熱火朝天圍坐在一塊兒吃飯。
據說前朝因為在出嫁之前不宜見到他人,所以即便在家里也都是分食,自己吃自己的。
大蒼建國之后,可以經商仕,男大防的風氣也逐漸消弭。
高挑的胡桌胡椅在大蒼境風靡之后,熱熱鬧鬧的舉家合食很快代替了分食。
唐見微看著家人吃得相當熱鬧,互相議論著,給彼此夾菜,也開心的。
不過還未正式過門,不方便在此逗留,便向大家告辭,明日再見。
家人見辛辛苦苦用心做了兩菜一湯端過來,結果連坐也沒坐下,這就離開了,紛紛看向了懸,用眼神將催起來。
懸:“……”
后的熱鬧隨著腳步很快消失,唐見微的笑容也在黑暗吞噬臉龐之時慢慢僵。
一家人和和地坐在一起吃晚膳的場景,好像不久之前也經歷過。
那時候,也有耶娘也有姐妹,也有家。
也不是生下來就一個人。
從前廳出來之后,倏然被冷意包裹。
有些細雨從漆黑的天際飄下來,落在懸送給的棉襖上。
夙縣的雨都和博陵的不太一樣,博陵的雨說落就落,一顆顆比豆粒還大,連著北風迅速下瓢潑之勢。
而這里的雨很細很綿,輕易便在眉和睫上停留,弄得人發。不像是雨,更像是霧。
前段時間還跟紫檀說,這夙縣氣候炎熱,都秋了還常常熱得人一汗,說不定到了冬天連炭盆子都不用起。
沒想到才過了多久,一場秋雨灑下來,氣候驟然變化,即便穿了襖子,也凍得直哆嗦。
如果說博陵冬季的冷是寒風和冰雪織的拳頭,是直接打在臉上的冷,那麼夙縣的冷便是鉆進骨頭里,鉆進心里的蠱蟲,讓人五臟六腑都結冰,里面都滾著冰渣的冷。
唐見微覺得自己穿的已經不了,沒想到一陣冷風過來,還是將吹了個通。
來夙縣之后,似乎一直都很忙。
忙著跟家人打道,忙著和懸你來我往地互相兌,忙著出攤忙著賺錢……
等再回首的時候,秋季都已經走到了盡頭。
年不遠了,給留下刻骨之痛的天顯六年就要過去了。
曾經習慣的那個溫暖之家,那些本該屬于的寵,也被封在了黃土之下,永不復來。
唐見微抬起頭,想要找到耶娘教識別的第一顆星星,可是了許久,除了如墨一般的黑之外什麼都沒找到。
古老的傳說不都是那麼說的嗎?
家人去世之后會變天上的星星,只要想到見他們的時候,抬起頭便能夠看見。
家人們永遠會守護在邊。
所以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都是自我安的謊言罷了。
本看不見,覺不到,什麼都沒有。
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
低下頭,自嘲地笑笑,想要快步離開之時,驟然聽見有人喊的名字。
“三娘。”
唐見微的心尖被這一句溫的呼喚敲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驚又。
是的家人在!
唐見微立即回眸,米黃的紗燈將竹林照了一片接近于白的。懸還戴著去書院時戴著的青幞頭,著腰胡服,腳踩小皮靴。
薄薄的紗燈里燭火被風吹得忽閃忽閃,懸比掌臉還要小一圈的臉上,那雙櫻尚未張啟,藏著些的靈大眼睛里仿佛已經代替主人說了話。
原來是懸。
唐見微眼眸驚喜又期待的很快熄滅,換了溫和。
但方才那一瞬與往日略有不同的表,還是被懸捕捉到了。
大概能猜到唐見微因何出脆弱的神,或許是與稱呼改口有關。
三娘。
懸很謝為家做菜,也有意緩和彼此的關系。畢竟隨著年關將至,倆大婚之日也快要定下來了,與其整日像冤家一樣,還不如好好相。
再說,也不可能一輩子不改口。
唐見微已經喊“夫人”好一陣子了,不過稱呼一聲“三娘”罷了,不太過分親也不疏遠,還是很合理的。
沒想到這一聲三娘,卻讓那個唐見微不痛快了。
剛才離開前廳的時候,懸就注意到了,唐見微在看見家一家子其樂融融之時,出了一瞬間,可能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失落。
是想到什麼不愉快的回憶了吧。
即便是像唐見微這般看上去無憂無慮,似乎很堅強的人,也會有難過的時候。
懸有點后悔,不該在這個時候改變稱呼,更讓不舒服。
“我這樣你,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懸慢慢穿過竹林,向唐見微的方向走過來。
當站到唐見微面前平視對方時,發現自己竟然和唐見微的高已經相差無幾。
府本就不大,竹林所包裹的碎石路更是狹窄,因為地形的關系還有些彎彎繞繞。
兩個人在竹林之間相對而立,有一種在此幽會的靜謐。
“好的。”唐見微的笑容剝離了平日里顯而易見的甜,有些微苦,卻更,“以前我家人也經常這樣我。”
懸看著自己的小皮靴的尖端:“若是你不反的話,我以后就這樣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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