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四年過去了,沒仗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無聊。邊關安定,薛況也死了,剩下一個劉進老好人一個,想折騰都沒得折騰。
方行覺得自己渾都要長。
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甭管輕重緩急都要進去上一腳的子。在了這些年的清福之後,終是忍無可忍,做出了一個全京城都驚掉下的決定。
——辭。
這一年是永嘉四年,方行一個才過而立沒多久、前途正好的從一品武,說辭就辭,半點不帶含糊的!
折子往朝上一遞,人人都當他是瘋了。
就連基漸深的皇帝蕭廷之翻過奏折後,都皺眉問他:“方大人真想好了?”
哪兒能沒想好呢?
又或者說……
方行的事兒,就沒一件是想好了再做的。
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他隨隨意意地站著,眼角那一道舊疤上凝著往昔的邪肆,是半點也不見改。
聽了皇帝問,他也沒正多。
當下便回:“當沒仗打也沒意思,讓我往邊關去駐守皇上您與幾位輔臣又一副不放心的樣子,生怕我搞出點什麽事來。所以想了想,準備回去種地,您恩準。”
“……”
“……”
“……”
從蕭廷之到顧覺非再到季恒,甚至是到劉進,到昔日認識他或者不認識他的一群人,所有人聽見“種地”兩個字時,俱是角一。
如今這大夏,就說是顧覺非去鄉下種地,都比方行回家種地這種話來得靠譜可信!
方行能老老實實種地?
別從地裏種出個妖怪來才是吧!
文武百都想勸,可方行愣是鐵了心了,橫豎就一個意思:老子就是要辭,趕給老子準了,不然老子要搞事!
得。
誰也拗不過。
最終還是顧覺非看出那麽一丁點意思來,站下老神在在地笑著勸蕭廷之:“皇上,既然方大人想要辭,您就允了吧。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您先放他回去玩幾天。等萬一哪天他閑不住了,再想回朝堂上來折騰,您再下詔宣他回來也不遲。左右都是您一封聖旨的事,實不必如此計較。”
這話也有道理。
蕭廷之對方行有了解,知道這是個規矩束縛不住的人,當年被蕭徹派去守宮門,愣是得一群大臣上不了朝。
他哪兒是守宮門的,簡直是老祖宗!
如此一想,到底還是準了折子,隻說方行想回來做,或者他日邊關起了戰事,再召他還朝。
於是方行服一,了坦一介白。
市井流言傳遍,有的遊方道士信誓旦旦對人講,說他是中了邪。他聽說之後,找到那道士,跟他說“道長你算的真準,我就是中邪了”,然後一頓老拳把人給揍進了回生堂。
從此以後,京中謠言竟為之一空,種種七八舌的議論,消失的度之快,便是皇帝下的令都塵莫及!
永嘉四年的整個下半年,方行是泡在酒壇子裏、醉在脂堆裏的。皇帝賞賜的金銀不,足夠他喝遍酒,看遍人。
自己的府邸是不回的,就睡在勾欄裏。
八月過中秋的時候還有兩位名為他吵了一架,鬧得滿城風雨。
不憂國憂民的大臣們聽了之後直搖頭,想不通方行這德到底是怎麽養起來的,也不知他腦子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但反正他現在辭了,眾人也管不著。
方行樂得逍遙自在也從不想去搭理他們,眼瞧著眨眼年關翻過,一下又到了永嘉五年,他酒才醒了不。
這一天是正月十五,正元。
他一覺睡醒,打銷金窟裏走出來,穿過了前麵琉璃廠最熱鬧的那條街,輕車路地就找見了那家酒樓。
去年新開的,賣的是最好的般若酒。
方行是常客了,進了樓便隨意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堂中還燒著炭,地上鋪著絨毯,也不覺得冷。
小二照老樣子先給他上了兩壇子酒。
他也不用杯盞,就拍了泥封,靠牆側端著酒壇喝,目卻隨意地往外頭街道上看去。
正元之夜,京中有燈會。
這會兒雖然還是白天,但大街小巷已經有不賣花燈的小販擺上了攤,扯著嗓子說吉祥話,招徠著四方的客人。
賣花兒的賣糖的,挨挨全都在一起。
這京城,已半點看不出當年染的了。
方行喝著,又一次覺出了那一點若有若無的落寞。
小半壇子酒灌下去,也不知為什麽竟覺得裏沒什麽味道,起便想要離開。
但沒想到,就在他起的同時,下麵竟傳來了一聲著急的呼喊,他聽著有些耳。
於是定睛看了過去。
無巧不巧,竟是薛遲。
十四五歲的年郎,那眉眼像極了他父親,但細微又繼承了其母的致,既帶著一英氣,又不讓人覺得莽,腰間佩了一把劍。
方行瞧著,該是那把洪廬劍。
隻是此刻年的舉止就沒那麽從容了,急急忙忙朝街邊一麵人的小攤上跑去,一麵跑還一麵喊:“糖糖,糖糖,你回來!”
那麵人攤桌旁邊,立著個雕玉琢的小姑娘,雪似的胖嘟嘟的小手就在桌邊上,一雙烏溜溜的瑞眼睜得大大的,著一隻仙模樣的麵人。
薛遲跑過去跟攤主道歉,要拉這小娃回去。
可小姑娘脾氣還很大,就是不走,著那桌沿不肯鬆手,還聲氣地喊:“糖糖不想走,糖糖想要小仙,要小仙!”
薛遲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上頭方行看著,卻是一下笑出了聲來:都說現如今閣輔夫妻兩個都是人,但一雙兒,除了比旁人聰明很多之外,上竟好似沒繼承那兩人半點,是一對兒見的傻白甜。
其中尤以大小姐顧一糖為最。
比如,此刻。
瞧見那七仙麵人之一,怎麽都邁不,就死粘在旁邊不走了,薛遲拉都拉不,一拉就敢哭出來給人看。
小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了。
麵人的老師傅瞧著淚眼汪汪模樣,又實在生得致,打從他做這行手藝開始,就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於是巧手一轉,竟了個麵人兒遞給:“小姑娘不哭不哭,來,這才是最好看的小仙呢,給你,看看像誰?”
“嗚嗚……嗚?”
紅著的眼睛眨了眨,小姑娘看了看老師傅,但覺人家慈眉善目,絕不是娘親所說的壞人,便手將麵人接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這才仔細盯著麵人看。
才看了沒兩眼,一下“哎呀”了一聲:“遲哥哥,遲哥哥,你快看!像不像娘親?誒,也有點像爹爹呢!可它穿的服,怎麽跟我一樣呢?”
薛遲有翻白眼的衝。
他算是知道什麽惡人自有惡人磨了,想他小時候也是名震京城的小霸王一隻,今天卻被個小姑娘折騰來使喚去。
報應啊!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認出人攤主的就是糖糖,可糖糖這傻的,愣是半天沒看出來。
虧得讀書還能過目不忘呢!
薛遲幹脆抄手站在一旁,不接話。
顧一糖就瞪著那大眼睛,死盯著麵人兒看,越看越覺得像是自己照鏡子時候的模樣,於是手一揚,就要說什麽。
但一抬眼時,便瞧見一旁店裏走出來的人影。
於是兩隻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竟又將薛遲扔到了一旁,啪嗒啪嗒跑了過去,撲進了那香的懷中,把麵人舉起來給看:“娘親看,仙!仙耶!”
“是,是,是仙,還是個小仙呢。”
頗帶著幾分無奈的聲音,是6錦惜。
旁邊還跟了個長得跟顧一糖有七八分肖似的小男孩兒,也是雕玉琢模樣,探過腦袋來也去看那麵人。
薛明瑯腳底下蹬著一雙小紅皮靴,穿一好看的紅,背著手最後從那店鋪裏走出來,見著眼前這混狀,便無奈地抬手輕輕一扶額,歎了口氣。
接下來的場麵,著實混了一陣。
顧一糖有了麵人,顧一棠也一副很想要的模樣,6錦惜便隻好請那麵人的師傅也給了一個,又把顧一糖那個麵人的錢給付了。
如此好一番折騰,才算把兩個麻煩給拎走。
府裏都是有丫鬟跟著的。
方行在樓上看著,便見那個風鈴的丫鬟上來,與幾個婆子一道,先把小姐和公子抱進了馬車裏。
6錦惜則是提了角,竟從街邊上往酒樓裏來。
方行頓時一挑眉,目從下麵街道上移開,落到了二樓的樓梯口,才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沒多久,便瞧見6錦惜走了上來。湖藍遍地金的百褶,披了銀鼠皮坎肩,兩手都揣在絨絨的手籠裏,端莊嫻靜,又著一種難言的清麗與隨和。
驚豔一如初見。
他還記得,那時是他不滿被賢妃衛儀詬誣,攛掇劉進帶兵在老太師壽宴的時候堵了長順街,不讓京中那些達貴人們過去,氣得永寧長公主與他們一番理論。
最終一把往車裏一拽,竟拽出個6錦惜。
那真真是好看極了,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邊關,他二十餘年的人生裏就沒見過這麽對胃口的人。
可惜了。
已經嫁了人,且嫁的不是他。
也可惜了。
後來又再嫁了,嫁的依舊不是他。
方行不是非人不可的人,比起人他跟喜歡打仗,所以雖有那麽幾分不能一親芳澤的憾,但也沒覺得有什麽日子不能過的。
此刻見著人,他也沒半點避諱。
在這二樓上頭,竟是喊了一聲:“夫人,可算是很久不見了。”
6錦惜聽見這聲音,反應了一下,循聲來,瞧見是他,才展一笑,倒是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這可真是難得了。早聽說方大人辭,柳眠花宿,人影都找不見半個,今天卻被我給撞上了。”
“合該夫人今日遇見我。才從別地兒出來,沒帶夠酒錢呢。夫人這一來,我倒是能喝個痛快了。”
方行端著酒壇子喝了口酒,臉上還掛著笑。
“可別忘了,四年前你強借了我一壇子酒去喝,至今還沒還上呢。”
旁人都是年紀越大,越見沉穩,有多鋒芒,年過而立之後都會漸漸收斂起來。
可方行不然。
他眉眼間的邪肆恣睢,一如往昔,一混不吝的氣概,既不像是征戰沙場的將軍,也不像是位高權重的朝臣,反倒像是……
像是遊俠。
天生一浪的氣質,怎麽看怎麽跟旁人不一樣。
6錦惜打量他的目,多了幾分奇異,自也不把這一點所謂的酒錢放在眼底,隻好奇地問他:“旁人都說你是辭了,可朝野上下沒一個人知道你是什麽打算。我是真想知道,方大人如今這年紀,怎麽看怎麽前途不可限量。好端端地,辭做什麽?”
“什麽前途不可限量?”方行把酒壇子一晃悠,嗤笑了一聲,眼角眉梢都是輕狂氣,“老子都把薛況弄死了,為武將,做到頂也就這樣了。當年在邊關打仗的時候我就不服氣他,總想著有一天要過他。可真等他死了吧,也沒仗打了。再說即便打仗也沒人能贏得了我,忒沒意思。”
“……”
這話若傳出去,怕是他方行有十條命都被人打死了。
6錦惜眼角微微地一跳,勉強維持著麵上的平靜,也坐了下來,開了另一壇子酒,與他一,略喝了一口,才把罵人的衝給了下去,續問道:“那接下來就沒什麽打算了嗎?個家,立個業?總不會後半輩子就這麽吃吃喝喝嫖嫖賭賭吧?”
這一個“嫖”字,聽著怎麽這麽刺耳?
方行眼皮一掀,挑眉看了一眼,想起自己那狗窩似的府邸,對所謂的“家”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我方行生來隻為風雲,安穩的日子不適合我。”
“看來是有打算了?”
6錦惜在這種時候一向很敏銳。
方行笑,也不明說,隻向賣了個人生裏很賣過的關子,道:“人這一輩子,若沒有目標,沒有想要打敗的人,也是很無趣的。方某人是什麽打算,夫人來年一定能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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