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盞幽明的宮燈,佇立在冷風裏。
從白到晝在皇宮裏煎熬了整整有一天的大臣們,直到這時候才各自著額頭上的冷汗,拖著疲憊的軀,帶著滿心的憂慮,從南書房退了出去。
顧覺非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驟然之間出了這麽大的事,且謀反的還是在百姓之中有甚高威的大將軍薛況,一有民心,二有能力,真犯上作起來絕對會為皇室心腹大患。
保定距離京城實在是太近了。
麵對著幾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威脅,誰又能坐得住?所以皇帝留了他下來,多問了幾句。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蕭徹從下午略用過一些膳食後回來,整個人便有些心神不寧。
顧覺非曾是蕭徹伴讀,對他也算了解。
薛況那檄文上麵所寫的“無能”或許有些言過其實,但絕非是空來風:如今在皇位上的這一位皇帝,在各方麵都普普通通,既沒有什麽大錯,也沒有什麽能力。
但檄文之中提到的其他事……
人從高高的臺階上走下來,目所見這九重宮都幽暗的一片,掩不住倉皇的宮人們在廊下立著,竟好似那飄在風雨中的浮萍。
顧覺非的眉頭悄然皺了起來。
夜已經很深,比起在皇宮裏商討如何應對薛況謀反這件事,他更在意如今太師府裏是什麽況。
畢竟薛況在檄文裏提到的字字句句,尤其是與老太師有關的字字句句,便是他看了都有一種心底發冷的覺,曾萬般信任於他的顧承謙,又該是何等心?
至於真假,現在是追究不了的。
一則蕭徹在位,皇家辛不好打探;二則雙方各執一詞,皇家到底有沒有戕害薛氏,誰也說不清。
但薛況這一份檄文用心險惡是毋庸置疑的。
當年的水患旱災雖非因薛況而起,可國庫無銀,賑濟方麵自然艱難;蕭徹調度固然一塌糊塗,可歸結底是因邊關養戰,國庫損耗嚴重。
至於當年他是被自己汙蔑一事,就更是胡說八道!
所以在今天下午的時候,由朝廷這裏諸位大人商討定論之後的真正的“討逆檄文”,已經在京城外麵張開來,同時兵員的調也已經由劉進、方行二人完。
說來也奇,此次謀逆,薛況所用者皆是自己的舊部,可九門提督劉進卻偏偏被摒除在外。以至於如今朝堂上眾人看劉進的目都格外忌憚,深恐他是薛況安在朝廷之中的暗釘,蕭徹私底下更對顧覺非表達過自己的懷疑。
顧覺非卻不在意。
若他是薛況,要造反也不會選擇劉進。
當年含山關一役後劉進便回到了京城,了高厚祿,倒不是說這人貪圖,隻是天下承平,不打仗本是一件好事。
去且劉進此人自有自己的是非判別,怕未必認同薛況。
所以薛況忽然造反這件事,劉進既不知道,也沒參與,實在沒什麽好忌憚的。
隻是旁人就未必看得有顧覺非這般通了,今日朝堂上便有不人言語攻訐他。
先才離開之時,劉進的麵容便很不好看。
顧覺非怕他心中積鬱,還同他說了兩句話,就怕關鍵時刻這一位將軍被自己人排出去。
劉進領沒領他不知道,但他的力算是盡到了。
顧覺非想了想今日從前到後發生的所有事,不知覺間腳步已經到了宮門外,看見了此刻靜謐在夜中的都城。
也不知為什麽,一下就想起了當年。
那是慶安七年的初夏,殿試後放榜,他被點為了第三,為了大夏史上最年輕的探花。
於是騎馬,遊長街。
滿街都是歡騰鼎沸的人群,目所見的每一張麵孔都帶著最鮮活的神態,就連顧承謙那時候都是笑著的。
朝堂上多年的沉浮,讓這一位權柄輔臣,早練就了一喜怒不形於的功夫。大部分時候,他臉上的表都讓人看不出深淺。
可那一天——
麵對著同僚們盛大的恭喜和恭維,他的臉上第一次出了那種由衷的、為父親的安和欣喜。
隻是……
後來,為什麽就變了呢?
顧覺非記得太清楚了,僅僅過了月餘,他與顧承謙之間就徹底鬧翻。從那以後,這一位父親看他的眼神裏,隻有痛心、痛恨。
多年過去了?
掐指一算,一晃已是小十年。
站在金鑾殿、南書房的時候,他還沒什麽覺,自覺尚能製住一切激的緒,可在走出了宮門,看見這月下的京城時,一切的一切都轟然發,在他的腔裏卷一團風暴!
顧覺非向把守在宮門口的侍衛借了一匹馬,在拽住韁繩翻上馬時,那一雙手竟有見的抖。
他不知道,這抖緣何而來。
或恐,是今日的風太冷,今夜的太熱!
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寂靜,清晰地傳在霜白的冷月下。
吹拂在刺骨的寒風裏,顧覺非腦海裏劃過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但在看見前麵太師府那掛著燈籠的大門時,又全都散了個幹淨,隻留下那麽一個已經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念頭——
今天,他可以跟父親好好談談了。
一路回路,自側門而進,韁繩隻隨手扔給了伺候的下人。顧覺非甚至連他們的模樣與神都沒看一眼,就直奔顧承謙所住的院落而去。
夜深沉。
大冷的冬天裏,既沒有蟲聲,也沒有鳥語。可在他接近那院落,走到院門口的時候,竟然聽到了抑的哭聲。
腳步忽然就慢下來那麽一拍,可這時候他已經繞過了院牆,進了院門,中的景象一下就照進了眼底。
伺候的丫鬟仆役,跪了一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惶恐驚懼又傷心的神,還有人控製不住地哭著。
廊下的臺階上坐著在太師府效力了小半輩子的大總管萬保常,一雙老眼通紅,哭得淚滿臉。
書房的門半開著。
門側站著的則是他麵同樣蒼白、眼眶發紅的發妻,似乎是夜半裏驚醒才趕到此,鬢發隻綰個髻,渾無半點妝麵。
隻這一瞬間,顧覺非腦袋裏便已經轟然地一聲響,不知是那一場在他膛裏席卷的風暴,終於將什麽摧毀,還是構築在他心中的什麽東西猛烈地坍塌下來,變一片狼藉的廢墟……
他走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走得很穩,可站在門側的陸錦惜竟然出手來,想要扶他。
不,他不需要。
顧覺非回了自己的手,甚至是退了一步,近乎於空茫地看了一眼,然後便從邊走了過去,一下將那半開的門推開——
“吱呀……”
門軸轉的聲音,在這驟然淒冷的月裏,像是什麽被掐住了脖子時絕的i,又像是黑暗裏猛忽來的一聲嘶吼。
他聽著,竟打了個冷戰。
書房裏的景象,在這個剎那,毫無保留地、徹徹底底地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明亮的燭火照著,滿目的紅。
鮮如同一片烈火燒著的紅綢,自書案前如河流一般朝著周遭流淌,浸滿了房鋪著的絨毯,了一片驚心的暗。
顧承謙就坐在書案後那一把太師椅上。
他像是看書看累了,於是靠在書案的邊沿休息,頭頂上銀白的發被燭火照著,添上幾許暈黃的。
沾的寶劍就躺在他腳邊上,似是無意間墜落。
有那麽一個剎那,顧覺非覺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可冥冥中偏有那麽一力量,支撐著他,讓他走過了這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到生死的幾步路。
人站在半幹的泊裏,他也渾然不覺。
隻手搭了顧承謙的肩膀,聲音哽咽而沙啞:“太師大人……”
顧承謙伏在案上,一也不,脖頸上噴湧出的鮮已經染紅了那一袍,卻褪去了所有的溫度。
顧覺非就站在他邊。
一如許久許久以前,他還小時,在書房裏等待,候他回來下棋時一樣,端正而筆直。
“太師大人,太師大人……”
“薛況反了……”
“父親,我們再談談,好不好?”
這一瞬間,門外的陸錦惜,忽然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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