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自個兒的鋪麵不開,在外頭站著幹什麽?
且看這模樣,實在不像是喝酒喝到一半出來風……
抬眸這麽一掃,顧覺非敏銳地在另一側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抹綠影,不是那常在陸錦惜邊伺候的青雀又是誰?
這場麵,竟是怎麽看,怎麽著一莫名的悉。
當初翰墨軒,他與陸錦惜“偶遇”,可不就是這丫鬟與印六兒一道守在外麵嗎?
心裏麵,瞬間起了懷疑。
伴隨而起的,還有一種極其不舒服的覺。
可顧覺非沒有說話,甚至半點異樣都沒有表現出來,隻神如常地與眾人寒暄著,一道走出了明月樓。
待眾人都散了,他才眉頭一皺,直接折轉了回來。
印六兒其實才進了步軍隼字營沒有多長的時間,但因為有陸錦惜在背後撐腰,牽連著劉進也給他幾分麵子,是以在軍中混著簡直左右逢源。
加之他自己也頗有點與人相的門道,如今算得上如魚得水。
幾乎整個隼字營,甭管職位高低,都是他朋友。
位置高了,心氣兒自然也就能上來幾分。
所以他上那一舊日常見的卑躬屈膝味道,其實了不,連照鏡子他都覺得自己英武了幾分。
但說到底,這是陸錦惜的恩,他不會忘,也不敢忘。
不管在旁人麵前如何人五人六,到了陸錦惜麵前,他該伏低做小還是伏低做小。
更何況陸錦惜原本就是一品誥命,還是大將軍薛況的孀妻,就是九門提督劉進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禮。
他這麽個小角,有這伏低做小的機會,都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反正印六兒心裏明白著呢。
盡管如今聯係不多,可有這一位大將軍夫人的帶關係,他的路要比旁人好走不。因此,就算是現在站在外頭,幫陸錦惜看著門,他都沒有半點怨言。
無非就是無聊了一點。
戲臺子上唱的那《天仙配》還沒結束,印六兒也不喜歡聽這的,隻把目撇開,就準備瞅瞅如今在聽戲的都是什麽人。
可沒料到,那目都還沒飄遠,一道清雋的影便映眼底。
那一個瞬間,饒是印六兒這種老油條,都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眼皮頻跳,立刻就下意識地站直了子,如臨大敵。
顧覺非才走過來呢。
印六兒這反應,他就是原本沒看出什麽,如今也看出點什麽了。
兩手悠閑地負在後,今日也沾著不酒氣,隻是他一雙眼眸還清明得很,隻向印六兒背後掃了一眼,便朝他招了招手。
他是什麽份,印六兒能不知道?
當初看陸錦惜將那筆給扔了下去,然後讓他請了人上來,他就知道眼前這一位祖宗的份了。
這一時,簡直裏發苦,心驚膽寒。
不想去,可又不敢不去。
原本還算豪邁的腳步,此刻挪起來跟隻蝸牛一樣,恨不得一輩子也走不到頭。即便是走到了,也不敢把腦袋抬起來。
印六兒訕笑著給行了禮。
“小的見過大公子,給大公子問好了。”
“你是陸錦惜的人?”
顧覺非冷眼一瞥,早將他那掩不住的心虛給看在了眼底,心上便覆了一層冰。也不問陸錦惜是不是在這裏,反倒問起印六兒的來路。
印六兒奇了怪。
他市井裏爬滾打多年,人話鬼話聽了無數,可竟偏偏聽不懂顧覺非這話。
敏銳的直覺,隻向他預示了那麽一星半點兒的危險。
心下謹慎地琢磨了一下,他到底沒敢在顧覺非這等聰明絕頂的人麵前撒謊,於是戰戰兢兢地如實答道:“算是。”
算是!
好一個“算是”!
顧覺非差點就氣笑了,暗地裏咬了咬後槽牙,隻恨不得把那個還藏在雅間裏的陸錦惜給拖出來,問一個清楚。
可念頭冒出來,又忍了回去。
他心裏麵諸多想法匯聚到了一起,某一個瞬間,卻是靈一閃,忽然想到了什麽,然後問印六兒:“見的是誰?”
印六兒的臉,一下就綠了。
雅間裏的陸錦惜還不知道外麵的事。
隻是看著桌對麵的宋知言,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心下的憐憫未見減,可又自覺為一個局外人,這樣的憐憫來得太虛偽,太無足輕重,所以都藏了個幹淨。
“酒多傷,大人還是喝點吧。”
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不。
宋知言本就不是什麽酒量好的人,一介書生,又能喝多?幾壺下來,早已經是醉意醺然。
“借酒澆愁愁更愁”,說的便是他了。
聽了陸錦惜的話,他端酒的手頓了一頓,可最終還是又抬了起來,將這一盞苦酒飲盡。
但放下的時候,卻沒能端穩。
那白玉酒盞一下從他手中滾落,在桌上骨碌碌地轉了一圈,摔到了地上,“啪”一聲便裂了開來。
陸錦惜頓時沉默。
宋知言卻是一下低低地笑出聲來,注視了許久,想不管是,還是手腕,甚至是那眉目間不經意出的灑意態,都很不一般。
然後一聲悵然的歎息:“你比好。”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
或者說,以尋常人的眼來看是如此。
可陸錦惜素來不是尋常人,更不會以尋常的角度來思索宋知言這句話,所以隻淡淡地笑道:“可惜,你隻。”
上一個,旁人即便是西施潘安,又怎能再眼?
在宋知言的眼底,原本的陸氏,即便有千般萬般的不,甚至不夠好,那又怎樣?他正是因為這些,才會與兩相悅。
如今的陸錦惜再好,也不過是個悉的陌生人。
“是啊,我隻……”
飲的都是苦酒,溢出口的都是苦笑。
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從頭到尾都沒了什麽疑慮,大約隻餘下那種芳魂永逝的抑與悵惘。
宋知言終於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目重新落到了陸錦惜上,看著這一張悉的麵容,這一臉陌生的神態,慢慢地一笑,仿佛釋然了許多。
“夫人如今為教養兒,孝順父母,知言代謝過。”
“雖是前塵往事盡了,可您到底也用著的軀殼,便當是我最後一點念想吧。信中曾勸告之言,我當思之省之;您如今在此世,我也願守之護之。”
“知言雖人微力薄,但他日若您有求,必不敢辭。”
說罷,竟是躬拱手,向陸錦惜鄭重地一禮。
然後便勉力支撐著自己的,轉推門,走了出去。
陸錦惜站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在了門外,回想起來,到底有些唏噓:當年慶安帝蕭徹一封聖旨,一道賜婚,到底釀了幾多悲愁?
青梅竹馬,破鏡難圓;
癡男怨,無所鍾。
宋知言永失摯,其妻也不過獨守空閨;陸氏芳魂難追,終錯付,覆水難收;薛況則是戎馬關山,與那胡姬誕下一子,回京來也不過了庶子,還牽累得那胡姬暴斃……
陸家獨這一個兒,愁得老大人抹淚;
將軍府得了個掌不住事的夫人,一塌糊塗。
歸到底,高高在上的是皇帝。
即便有萬家哀愁,又哪裏能上達天聽?
頂多也就是悲劇釀之後,給陸氏這可憐人一點可有可無的優渥厚待,以示天家有罷了。
思考了許久,慢慢便嗤笑了一聲。
印六兒和青雀都在外頭。
算著時辰也差不多,該是時候回將軍府了,抬了首,便想要人進來。沒料想,才轉過了目,一眼就看見印六兒走了過來。
頓時一笑:“你倒乖覺,人剛走,你便知道我要喚你……”
然後忽然卡住。
話是才剛說到一半,可陸錦惜已經發覺印六兒的神不對勁,戰戰兢兢地,額頭上還浸著一層冷汗,簡直像是有誰拿刀比在他脖子上一樣。
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就要問個究竟。
可恰在此時,門外麵傳來了一聲笑:“若不是今日見著,我都快忘了。說起來,當年也曾聽人傳過,陸大人的掌上明珠與宋府的公子,可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原來,這話也不假啊……”
這聲音!
陸錦惜頭皮都炸了起來!
目一下移向了門外,便瞧見一道悉的影從旁邊走了過來,渾然不當自己是個外人,一腳就進了門裏。
才在禮部謀得了差事的人,本該是一張春風得意的臉。
顧覺非的臉上,也的確掛著不的笑容。
可這時候,偏偏無法從這笑意中看出半點的喜,更不見有任何的暢快與舒心。那一雙凝視著的深眸中,隻有鋒銳的刀,仿佛要將一刀一刀淩遲!
邪了門了。
怎麽每回跟誰牽扯上點關係,顧覺非或前或後,總要來上這麽一腳?
陸錦惜心裏不很痛快,避開了他直視的目,隻看向了旁邊極力小自己存在的印六兒:“怎麽回事?”
印六兒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尷尬回道:“小的在外麵的時候,沒留神,被大公子撞見了……”
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
陸錦惜真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自己此刻的,簡直多給印六兒一眼都欠奉!
反倒是顧覺非,從頭到尾都施施然的,在印六兒說完之後,還隨意地擺了擺手,道:“這裏沒你事了,繼續出去守著吧。”
“是。”
下意識地,印六兒就答了一聲。可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答錯了。
這一瞬間,他恨不得給自己一耳。
可畢竟不能啊。
答都答錯了,他索蒙了頭,也不敢看陸錦惜臉,直接腳底一抹油,飛快說了一聲“小的告退”,就直接退了出去。
還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陸錦惜看得冷笑。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所謂的“被大公子撞見”本就不是這麽輕描淡寫,恐怕還發生了點不知道的事。
“大公子真是好手段,眨眼就連我邊的人都給籠絡過去了。”
“夫人謬讚,覺非怎麽敢當?”
顧覺非旁若無人地走了上來,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狼藉的杯盤,尤其是上頭那幾隻已經空了的酒壺,邊的笑意便慢慢深起來,也冷下來。
“不過是停下來,與他聊了兩句。不聊我也不知道,原來他算是夫人的人啊。”
“是我的人,又怎樣?”
陸錦惜這裏看不見顧覺非是什麽神,所以對他這一句聽起來稀鬆平常的話語,沒能生出太多的警覺,幾乎順口就反問了一句。
於是,顧覺非麵上那笑意,便慢慢地斂盡了。
他撿起了桌上一隻還盛著半杯殘酒的杯盞,修長的手指輕輕著,轉了半圈,才回過頭來,用那種令人心悸的目注視著陸錦惜。
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所以那一日,翰墨軒墜筆,也是夫人心設計,全為勾我局了?”
陸錦惜頓時愣住了。
約約地,竟有一冷意,自心底深泛起。
好半晌,都沒回答。
顧覺非卻是略略一垂眸,低醇的嗓音宛若山泉淌過,竟是帶了幾分自嘲的輕笑:“我自負聰明一世,本以為確有點上天設計的緣分在。沒料想,從頭到尾都落夫人算計之中,在‘’二字上輸了個徹徹底底。偏偏,還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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