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覺非的確在閱微館待到了很晚。
甚至,在那一封信已經到達了將軍府的時候,他人還坐在閱微館的樓上,邊放著一張長案,案上的酒壺裏還有半壺酒。
隻是先前與他坐著一道喝酒的計之,這會兒已經回去了。
計老畢竟是年紀大了。
今日閱微館一試,完得可算是圓滿,所以他就沒了個形狀,高興地拉起顧覺非喝了兩杯。
顧覺非還沒說什麽呢,這一位老先生三杯酒下肚,就連連喊自己不行了。
末了,還是顧覺非這邊安排了人,把他給送回去。
至於他自己,卻是留在了閱微館,又喝了小半壺酒。
“大公子,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回去嗎?”
陳飯帶著幾分輕快的聲音,在房門外響起。
他剛才被顧覺非派去收拾整理這一次閱微館考試的答卷,因為孟濟不在,所以忙得久了一些,這時候才結束。
不過走回來就看見顧覺非獨自坐在窗前,他有些詫異。
顧覺非酒量素來不差,腦袋還清醒得很。
聽見聲音,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並未回頭:“你這是道上撿了錢嗎?這樣高興。”
陳飯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還好顧覺非隻是坐在窗邊依舊向外,並未發現他的窘迫,所以他連忙道:“嗯……也不是很高興,就是、就是,就是覺得大公子今天好像很高興,所以陳飯也很高興。”
很高興嗎……
顧覺非看著杯中酒,聞言卻是忍不住地一笑:“你小子都變了算命的神不?還能看出我高興不高興了。”
“呃……”
陳飯撓了撓頭,有些糾結起來。
他其實有些一筋的子,也不大聽得出顧覺非隻是開他一句玩笑,反而很認真地想了半天,一本正經地回道:“反正計先生都說薛小公子有靈氣,還說您這一趟沒有白忙活,我看您就是跟平時不一樣,肯定很高興啊。”
跟平時不一樣?
顧覺非倒好奇自己平時是什麽樣子了。
他微微一挑眉,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問道:“孟濟呢?”
“孟先生送計老先生回去,說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還準備去探聽探聽永寧長公主那邊的消息。”
陳飯回憶著先前孟濟走時候的話,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說之前拜師儀式的時候,瞧見長公主半道上離開,覺得不大對勁。至於消息,說是回頭就來稟您。”
孟濟做事,顧覺非還是很放心的。
不過永寧長公主……
他眉頭微微皺了皺,邊的笑意,卻變得有些諷刺起來:當時拜師儀式上的況他是沒看見,但轉頭回來的時候,永寧長公主已不見了影子。
猜也知道,隻怕不很看得慣。
當年知道薛況那事兒的人本不多,永寧長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能眼睜睜看著薛況被他算計死,如今卻不能看他覬覦薛況的孀妻,且也不能忍他收薛況的嫡子為學生……
說到底,與將軍府之間還是頗有淵源的。
永寧長公主的亡夫,可不就是薛況的叔叔薛還嗎?隻是當年在邊關上,也不幸罹難,戰死沙場。
思緒重疊至此,顧覺非眸底那一點幽深的暗,也就越發晦,隻是隨著他一垂眸,又消失不見。
放下酒盞,手撐著長案,他起了來。
繁華盡後的閱微館,在這星月滿天的夜晚,顯得有些淒清。
顧覺非看了一眼,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來的,卻是薛遲那一張答卷,卻是陸錦惜注視著他是繾綣的神態。
他微微一笑,隻回朝著外麵走去:“走吧,天晚了,該回了。”
*
已進子時。
京城千門萬戶,寂靜一片。街道上除了巡城的兵士,再無其他人影。不管是達貴人,還是布百姓,如今都沉在一般的酣眠中。
隻是此時此刻,太師府的大管家萬保常,卻覺得坐立難安。
“唉……”
他站在側門附近,一會兒看看旁邊掛著的太師府的燈籠,一會兒看看天上的星月,心裏麵卻是七上八下,忍不住開始來回地踱步。
“嗒嗒嗒……”
寂靜的道上,遠遠傳來了馬蹄聲,而且漸漸近了。
萬保常聽見,頓時一震,連忙停下腳步,朝著那聲音的來看去。
不多時,便有一匹棗紅的高頭大馬並更後方一架馬車出現在了道上,披著一玄青鶴氅的顧覺非,是一人騎馬回來的。
到了府門口,他便翻下馬,邊還掛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萬管家,這時辰,還在這裏?”
一眼就瞧見了門邊候著的萬保常,顧覺非一麵將韁繩遞給迎上來的下人,一麵走了上去,語氣如常地問道。
萬保常見著他,才算是鬆了一口氣:“您可算是回來了,老爺可等了您多時了。”
“……”
這一瞬間,顧覺非才邁府門的腳步,忽然就頓住了,邊那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也慢慢地沒了下去。
“等我?”
“是,在祠堂呢,說是您回來之後,讓您去一趟。”
萬保常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其實頗有幾分心驚跳的覺。因為今時今日的場景,總讓他不自覺地想起六年前……
也是夜晚。
也是等待顧覺非回來。
也是那祠堂。
不同的是,今夜朗月疏星,那夜大雨滂沱。
顧覺非回首看了看那夜空,仿佛是想要看今夜會不會下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雨,隻是很快,他便收回了目,點了點頭,平淡地一笑:“我就去。”
這神態,與往日的顧覺非,似乎沒有兩樣。
說完,他便重新邁開了腳步,隻是所去的方向,已經不是他自己那間院落了。
萬保常看著,隻覺得莫名地難。
他想要跟上去,為這一位大公子點上一盞燈籠,送他過去,可一想到顧承謙的吩咐,到底還是停步,留在了原地。
*
偌大的太師府,四都滅了燈。
唯獨位於宅院最深的祠堂還亮著,三五盞昏黃的燈,照著堂中一塊又一塊的匾額,照著三麵牆上掛著的顧氏一門列位先賢的畫像,照著那架在案上的一暗紅的木杖——
顧家的“家法”。
當然,也照著堂中一道影。
昔日叱吒朝堂的太師,如今已經有了些許龍鍾的老態。花白的頭發,被昏黃的燭火一照,有些紮眼。但他的形,依舊是筆直的,一如還站在朝堂上。
過往的事,在他腦海裏循環重疊。
薛況那一張年輕的臉,便不斷在他眼前閃爍,眨眼又覆蓋滿了鮮,為雪亮的刀所斬滅。
顧承謙站了太久,以至於已經忘記了時間,甚至有些恍惚。
後,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直到他等待的那一道聲音響起:“這樣晚了,不知太師大人找我,有什麽事?”
平平淡淡的聲音,聽不出緒的起伏。
一聲生疏而客氣的“太師大人”,隔開了本該親的父子。
顧承謙回頭去看的時候,顧覺非已經走了進來。
他停步在他後幾步遠的地方,滿麵的平靜,渾上下更是挑不出半點的差錯,甚至眼底還有一點笑意。
就仿佛,他麵對著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天下任何一個普通人。
何等悉?
又何等陌生。
這就是天下人口稱讚的,他顧氏一門下一任的掌家人。
這一瞬間,莫大的嘲諷,伴隨著失和憤怒,從他心中湧出。
顧承謙微微閉了閉眼,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保證自己的平靜,隻看著他,冷沉地開口:“你跪下。”
跪下?
顧覺非聞言,卻是忽然勾了,神態件竟沒有半分的意外。仿佛,他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麽,會遭遇什麽。
六年前,不正是如此嗎?
他從宮回來,依舊是萬保常告訴他,父親在祠堂等他。於是他去了,等待著他的,也是這麽一聲似乎失頂的“跪下”。
六年前,還不知道是什麽在等待著自己,所以依言跪下。
但今時今日……
顧覺非的目,從祠堂陳著的顧氏一門“列祖列宗”的上劃過,最後才落回了顧承謙的上,笑著開口,輕飄飄地問了一句:“太師大人,今天又聽說了什麽?”
話裏不無諷刺,且沒有半點遮掩。
人依舊是筆直地站在堂中,哪裏有半點要跪下的意思?
“好,好,好!你如今也是長本事了……”
顧承謙見了,那一強下來的怒火,頓時不斷在他膛起伏。他直接轉過去,一把將那架在案上的“家法”給取了下來,地握在手中。
“我再問你一遍,你跪是不跪?!”
“跪?”
顧覺非聞得此言,終於冷笑了一聲。
“我無過無錯,為何要跪?”
“無過無錯?!”
顧承謙忍不住大聲質問了起來,平生一朝宰輔的冷靜與理智,幾乎都在這一刻消耗殆盡。
“你顧覺非也敢這麽堂而皇之地說你無過無錯?!”
“砰!”
那暗紅的木杖,高高舉起,直接朝著顧覺非上揮落!
“薛況已為你算計,戰死沙場,骨無存!他孀在世,何等孤苦?”
“你算計完了他還不夠,如今竟還要收他腹子做學生!”
“六歲孩,天真尚不知世事!顧覺非啊顧覺非,你怎麽敢做出這等背棄天良、滅絕人倫之事!”
“砰!”
又是重重的一下!
鑽心的疼痛,立刻從上傳來。
這是顧覺非六年前已經驗過的疼痛,那時不僅覺得疼,甚至有滿心的不理解,那種蝕骨的寒意,更甚過的疼痛。
可如今,還剩下什麽呢?
果然是知道了他要收薛遲當學生這件事。
為當年事知者的永寧長公主都不大看得慣他,更遑論是他這一位一直為薛遲這“忠臣良將”而痛惋的父親?
他早該想到的,一回來,就是一場狂風暴雨。
一朝宰輔啊。
當年趕他出家門的父親。
顧覺非本以為自己這時候應該有點更深的,可末了,竟是心如死灰,或許,還有那慢慢上湧的,了太久太久的……
不甘,與憤怒。
“在你心裏,我便是如此地罪大惡極,如此的不堪。連收個學生,都了滿腹的謀算計!”
他注視著眼前顧承謙那因憤怒而抖的,那因為年邁而花白的頭發,終是近乎愴然地笑了一聲。
“父親,你為什麽不覺得,是我見他天資聰穎,真心實意,傾囊授之?”
父親……
簡簡單單的字眼,此刻,卻沉極了。
在聽見的瞬間,顧承謙便難以控製地恍惚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無數無數的畫麵。
是年的顧覺非第一次會寫自己名字的時候,是上學的顧覺非在第一次駁倒先生的時候,是決定遠遊的顧覺非在出門告別的時候,是金榜題名後的顧覺非在杏林宴上見著他的時候……
一次一次,一聲一聲。
可這些聲音,在六年前的雨夜,終止了。
它們都變了一聲生疏冷淡的“太師大人”……
眼前站的,是他顧承謙的兒子啊!
他教他以學識,知他以禮儀,曉他以大義,聞他以天下民生,希他為這世上最足智多謀、最好、最好的人。
父子之,溶於骨。
誰忍兩不相幹,誰能一刀斬斷?
臉上的皺紋,填滿著歲月的痕跡,顧承謙忽然就紅了眼眶。
他多想就這樣,由著他喊這樣的一聲,將過往的一切,一筆勾銷?
就當父子間天塹鴻似的六年,從不存在;也當他們隻見決裂的恩怨與算計,從未發生……
可是他不能。
薛況在天英魂看著他!
軍中那些無辜枉死的將士們看著他!
這一切,怎麽可以就這樣一筆勾銷?
著眼前的顧覺非,這個別人眼底幾乎挑不出差錯的“完人”,顧承謙的臉上,忽然就染滿了痛恨與厭惡!
那殘忍的三個字,終於出了口:“……你不配!”
你不配。
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忽然摔在了臉上!
顧覺非忽然覺得,這個滿天星月的夜晚,其實也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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