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山門初見,是留給他一好奇的疑雲;
太師府小巷再遇,他一開始以為溫婉,實在是難得的知己,末了才發現可能是他霧裏看花,連真麵目也不知道。
由此,才有後來在長公主府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自薦”,才有今日要當薛遲先生的計劃,才有翰墨軒“偶然重逢”時的那一次“衝”……
不是從沒人來勾引他,可從沒有一個讓他生得出念想。
也許正如永寧長公主所反對的一般,他對陸錦惜的種種興趣與接近行裏,藏著那麽一點暗的、不可告人的因……
可在這一刻,這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
他不再記得是薛況的孀妻,也不再記得是將軍府的一品夫人,更不記得可能是要引他局的獵人……
心底,隻有那樣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
想見。
此此地,此時此刻。
其他的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
溫熱的手指指腹,就這樣挲過了那答卷的邊緣,像是挲著一顆忽然有了溫度的心。
顧覺非抬眸,卻向半掩著的窗外看去。
無盡的和影,就這樣投進了他眼眸,卻凝了一片不散的暈,帶著一種最純粹的深邃。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地低笑了一聲,向門外喊道:“陳飯,進來。”
***
白月湖上,小船絡繹,遊人如織。
藍天白雲倒映在湖水上,蘭槳劃過,攪出一條魚尾似粼粼的波,潺潺的水聲裏,夾著遊人們歡聲笑語。
湖堤邊上的涼亭裏,衛仙卻是才與陸錦惜會合不久。
但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沒說話。
陸錦惜輕輕倚靠在涼亭欄桿上,正朝著遠眺,似乎專心賞景。
但後坐在石桌旁的衛仙,卻是執著湘妃扇,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側臉,恨不得從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這一趟三賢祠之行,一開始還是衛仙提的。
“誠懇”邀約陸錦惜,自是存了私心:似陸錦惜這樣的容貌,但凡多出來走走,說不準就能撞見什麽王孫公子;更不用說,原還有些別的安排。
可就在剛才,忽然覺得,那些計劃好像都不需要了。
猜猜剛才看到了什麽?
本來與陸錦惜約了在三賢祠再會麵,到時候一起出來遊玩。燒完香後,見著人多,便度陸錦惜應該在人的地方等,於是進了旁邊人去的冷清園子。
誰料想,一進去,竟然就瞧見那一叢冬青樹旁邊,陸錦惜正跟個男子麵對麵地說著話!
天,那可是陸錦惜啊!
衛仙當時都愣住了。
可偏偏陸錦惜神態鎮定,見了過來也沒心虛。倒是站在近那一名男子的眼神裏,有一點點小貓膩。
衛仙可不是什麽都不知道深閨婦人。
是太傅府的千金小姐,即便如今三爺薛凜的本事不大夠,位也不高,可對朝中一些人事況,卻了解頗深。
幾乎是在看見那男子眼角一道疤的時候,衛仙心裏就蹦出了對方的名字——
方行。
薛況的舊部,昔日曾在疆場上立下赫赫功勞的參將,近日卻因為嫡姐衛儀自盡那件事麻煩纏,被貶為了個普通的金吾衛。
他們怎麽在這裏?
他們正在說什麽?
方行素是個風流浪子,用那種眼神看陸錦惜,意味著什麽?
……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像是魚兒吐泡泡一樣,浮上了衛仙的心湖。
隻是在看到之後,陸錦惜便自然地結束了與方行的談,返朝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與一道出了三賢祠,往此遊湖而來。
從頭到尾,都沒解釋過半句。
衛仙心裏,一堆貓爪子在撓。
可看陸錦惜,容貌昳麗如舊,雙眸含著輕煙散霧,清澈裏著點朦朧,卻是半點沒有將目收回。
不局促,更看不出半點端倪。
衛仙未免有些泄氣。
陸錦惜一回頭,就瞧見這神態,不由哂笑了一聲:“湖山甚好,正是賞景的好時候。弟妹幹坐在那邊,可是什麽也看不著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是我要強拉你來呢。”
衛仙約踏青,本就別有目的。
隻是此刻聞得這意有所指的話,卻半點不心虛,反俏一笑,湘妃扇一打,半真半假嗔道:“我這還不是被二嫂嚇的嗎?方才好端端打算去園子裏找你,誰料竟然撞見……”
剩下的半截話頭,故意拉長,卻偏偏不說了。
這話說的……
不知道還以為後麵撞見了多不堪的事呢!
陸錦惜略略一挑眉,從容不迫,清越的聲線裏帶著點旖旎味道,隻道:“方大人乃是大將軍舊部,偶然遇到我總不好不說上兩句。怎麽到了弟妹裏,竟跟我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樣?”
人是在園子裏見的,又不是孤男寡。
再說了,將軍府素來就有人出去掌事的傳統,即便如今沒那麽自然了,可旁人也碎不到陸錦惜的頭上。
衛仙倒是著能更“不堪”一點呢,也省得再為陸錦惜改嫁的事費心勞神。
隻可惜,剛才那場麵半點不激烈。
麵上難掩悻悻,隻是也不把陸錦惜的諷刺放在欣賞,隻掩飾著笑道:“都是我說話欠妥。咱們一會兒還要去遊湖呢,二嫂可別因為我這張不會說話的,壞了心。”
這態度,竟一下轉好了。
陸錦惜想想自己剛來那陣衛仙夾槍帶棒的話語,再想想如今,隻覺得葫蘆裏一定藏著藥。
當下,卻也不去多想。
招來了就拆招,還真沒什麽好怕的。
兩人剛才才過來,見遊人甚多,就沒去湊熱鬧。但眼下在亭子裏歇了一會兒,遊湖的人已經漸漸起來。
陸錦惜便一看湖心,度著時辰剛好,便要回頭吩咐白鷺青雀,去張羅張羅。
未料想,這當口卻有另一道聲音,在亭下了過來。
“小的陳飯,拜見將軍夫人。”
這聲音,帶著點厚實的味道,卻又脆脆地。
陸錦惜頓時一怔,將還未出口的話給收了回來,轉朝著聲音的來去。
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子。
穿一藍布,量不高,容貌也普通。就是那一雙眼睛很大,黑黑地,幹淨又明亮。
他人約莫是跑著過來的,額頭見汗,有些氣,在亭下躬。
“不必多禮,你是?”
這麽個年,陸錦惜從未見過,更不曾聽郭他名字,一時有些奇怪。
“小的在顧大公子邊伺候,不過前些日送禮都是孟先生來,所以您不認得我。”
陳飯跟了顧覺非有六年多了,隻是平時顧覺非也不使喚他,有事都扔給孟濟。
今兒個是因為孟濟在樓下主持考試的事,挪不開手,所以他才有機會出來,為顧覺非跑跑。
介紹完了自己的來曆,陳飯便帶著滿臉笑意道:“方才閱微館中,第二考試第一題的答卷已經出來了。還要耽擱夫人您一些時辰,請你往閱微館來一趟。”
“呀。”
一旁的衛仙頓時出了驚訝的神。
就是陸錦惜自己也沒想到,錯愕不已:第一題的結果出來,就請過去,這意味著什麽,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不必說,薛家兩位公子裏麵,一定有人被先生看中了。
隻不過……
陸錦惜可記得:薛遲不想拜先生,說過要白卷的。顧覺非即便是再想要“套路”,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吧?
那麽……
是薛廷之?
腦海中閃過這念頭,但陸錦惜也沒多問。
畢竟此刻衛仙還在旁邊,這陳飯又是顧覺非那邊的人,若一個不小心問多了,出什麽端倪來,可不好辦。
“今日本就是為著給孩子們拜師的機會來的,先生們有請,我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隻是弟妹這裏……”
話說著,帶著點歉意回頭,看向衛仙。
衛仙還能說什麽?
其實若今日沒撞見方行那一出,眼下肯定會不爽的。畢竟在湖上安排了幾個人,準備給陸錦惜瞅瞅。
但眼下麽……
覺得自己找的那幾個人,都比不上方行。與其等他們勾搭陸錦惜,還不如靜觀其變,順水推舟,就押方行了呢。
所以衛仙大度得很,笑瞇瞇地:“二嫂你盡管去好了,到底是孩子們的事要,遊湖的事緩緩也不要。更何況,就算二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自己去就了。還請二嫂放心去吧。”
陸錦惜這才客氣了兩句,跟陳飯一道走了。
半道上問陳飯:“是我們家大公子,還是小公子?”
陳飯一愣,差點都沒聽懂,略想了一想,才搖了搖頭:“大公子隻我來請您,卻沒說別的,所以小的也不清楚。”
這個顧覺非……
陸錦惜心裏頓時不大痛快起來,暗暗擰了眉頭,一側眸,又見陳飯年氣十足,像是半點陳府都沒有,可半點不像是顧覺非這種老狐貍、畫皮妖邊伺候的人。
有些好奇:“你方才說你名字,是哪兩個字?”
陳飯一笑:“陳飯,陳皮的陳,粥飯的飯。”
“噗嗤”地一聲,陸錦惜笑了出來,眉眼都彎彎地:“我方才還在想,會不會是同音字,所以來問你。沒料想,你還真是這個名字。是你們大公子起的麽?”
“不是,爹娘給取的。”
其實人人聽見這名字都要笑,但笑得這麽溫好看,又毫無嘲諷與惡意的,陳飯卻沒見過幾個。
於是也不知怎麽,一下想起了先前的事。
那時他還靠著走廊看書。
屋裏一下響起了顧覺非他進去的聲音。
陳飯心知是顧覺非有事吩咐,便連忙進去了,誰想到一推門,卻見他手指按著一張答卷,臉上是他從沒見過的一種神態。
像是被什麽籠罩著,偏生又看得見一點笑意。
像是很高興,又像是很難過。
反正陳飯覺得自己看不懂。
他隻聽見顧覺非說,去打聽打聽,把將軍府的大將軍夫人請來,就說第二第一題的答卷有結果了。
那“大將軍夫人”五個字,在他舌尖轉了一圈,有些慢,有些,又帶著點凝滯。
竟讓陳飯覺得像是他的神態一樣,讓人琢磨不。
他畢竟年紀還小,不大懂得大人們的心思。
但約約地,陳飯覺得自己眼前這一位麗的夫人,對自家公子來說,可能有點不一樣的意義。
加之陸錦惜給他的印象很好,他不由多說了兩句。
“我爹我娘是衢州的農戶,隻希我將來長大了能吃飽飯。隻不過我姓陳,所以打小這名字起來就稽,聽了沒一個不笑的。隻有我們家大公子遇到我的時候,誇我名字起得好,所以後來收我在邊,也沒改這個名字。”
“的確是個好名字。”
在這一點上,顧覺非竟與一樣的想法:寄托著父母好的願,能不是好名字嗎?
不由得微笑了起來,但沒有再多問了。
從白月湖邊的涼亭,回到閱微館,統共也沒多路。
先前陸錦惜帶著白鷺青雀離開的時候,還是熱熱鬧鬧,這一會兒又不第一落榜的人都去遊玩了,所以人了不,終於有了點獨立山水間的安然。
陳飯引著,徑直步了大堂。
“前麵著的就是之前過了第一進第二的名單,不過小的沒看。他們考試都在堂,估計現在才考到第二,還不到出來的時候呢。”
閱微館的裝潢,自然雅致。
陸錦惜走進來,便打量了一圈,同時看見了陳飯說的那屏風,於是不由得在其下駐足了片刻,仔細看起來。
目,從一個個名字上麵劃過。
到了最後,才停了下來,看見了“薛遲”二字,心底一時驚愕極了,險些沒反應過來。
怎麽隻有薛遲?
顧覺非一早就跟陸錦惜暗示過要收這小子為學生,所以有薛遲的名字不奇怪。但隻有薛遲的名字,卻讓實在沒想到。
今日考試的,可不止薛遲一個。
對薛廷之的了解雖然不深,但隻觀他房那些書,再聯想一下他平時的談吐儀態,便可知道這庶子的學問必不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