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霖怔忡良久,放開葉的足踝,緩緩道:“老夫在位時,大權在握,仿佛那有求必應的觀世音,但凡有人來求我,總能他滿意而歸,唯獨不能向上為自己求來一個兒子。”
“或許是因為缺德事兒做多了吧,晚年以來,老夫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又往廟裏施舍了大筆的香油錢,一個勁兒地積德,可還是換不來一個兒子,不得已,隻好從族人裏過繼了一個。”
楊霖惆悵地歎了口氣,道:“可他畢竟不是老夫的親骨啊。老夫這一輩子就隻生了一個兒,的母親是老夫的妾室,素來不夫人待見,老夫擔心死後夫人肆無忌憚,會難為們母。”
葉疑地道:“那楊大人的意思是?”
楊霖哽咽地道:“我那兒,乖巧伶俐,俊俏可,可恨老夫那時隻顧棧權位,不曾多多承膝下之歡,如今追悔莫及。老夫犯國法綱紀,固然死有餘辜,如今心頭唯一牽掛的,就隻有這個兒了。”
他把目緩緩定在葉上,道:“老夫想修書一封,請你轉老夫家裏,讓他們按照老夫的意思分割家產,給留一份嫁妝,保一生食無憂,你可願意?”
葉詫異地道:“這就是大人所的大事?”
楊霖鄭重地點了點頭,道:“不錯!老夫掌了一輩子權,貪了一輩子錢,死到臨頭才終於明白,對我來究竟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老夫心中最重要的事!”
葉慨然道:“使得!就不衝著五十兩銀子,這樣的善舉我也該去做的,當然,有錢更好,哈哈!隻是……既然牽涉到分割家產,子我紅口白牙的,出去怕也沒人信,還需大人你留書一封作為證,待我去取筆墨紙硯來。”
楊霖激地道:“好!老夫家住湖廣道靖州府,隻要你替老夫把這封信送到,五十兩銀子的酬勞必一分不!”
葉驀然瞪起眼睛,驚訝地道:“湖廣道靖州府?聽你這話音兒,這個地方應該不在北京城吧?”
楊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靖州府就是靖州府,當然不在北京城,怎麽?”
不在北京城,那究竟在什麽地方?長這麽大,最遠隻到過通州的葉腦海中馬上幻現出一片《山海經》裏的莽荒世界景象,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那可不,離了北京地界兒,我就找不到北了。”
楊霖截口道:“五百兩!老夫給你五百兩的酬勞,如何?這可是你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五百兩……”葉怦然心,可這種掙紮隻持續了片刻,就堅決地搖了搖頭。要去湖廣送信,湖廣啊!在這通不便、通訊不便的年代,聽著仿佛有涯那麽遠……
對於從不曾離開北京的葉來,這是一聽就讓他從心底裏到徬徨的畏途。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道:“實在是太遙遠了,不如等你家人到京時我再轉……”
楊霖慘然一笑,道:“老夫在牢裏關了三年,自從知道老夫再不可能出去,家裏就沒人來過了,老夫與夫人一向淡漠,若等安排人千裏迢迢來運我靈柩,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葉一聽“千裏迢迢”四字,更是不肯答應了,連連搖頭道:“不,楊大人您另請高明吧。”
楊霖道:“老夫還能請托何人?這偌大一個牢裏,有好人麽?”
葉的臉登時一僵。
楊霖喟然道:“牢裏這些犯,時常使些銀錢讓你們獄卒去買吃用,老夫冷眼旁觀,旁的獄卒無不克扣,或以次充好或多貪銀錢,隻有你最重然諾,雖然貪利卻不背信,所以也隻有你老夫才能相信。”
葉搖頭道:“大人抬舉了,這趟門兒實在走得遠了些,我就是家門口池塘裏的一條泥鰍,沒見過什麽風浪的,您這件事兒子我實在辦不了,告辭!”
葉拱一拱手,轉就走,楊霖在他後高聲道:“五百兩、五百兩啊,足以讓你一生富貴了,難道你甘心做一輩子牢頭兒?”
葉沒有回頭,隻是疾步而[曠世網uianzusi.]去,遠遠的,傳出他字正腔圓的一段昆曲兒:“我本是~~~四九城中的家雀兒,何必要翱翔九做鯤鵬,鯤鵬不知燕雀的好~~~”
葉的聲音漸去漸遠,楊霖癡癡地站在原地,扶欄聽著他的聲音,許久許久才慢慢仰起頭來,著沉沉的牢頂,喃喃一聲長歎:“鯤鵬,或許真的不及燕雀好啊……”
※※※※※※※※※※※※※※※※※※※※※
葉的家在宣武街西曲子胡同,左邊的鄰居是世襲劊子手,家裏還經營著一個雜貨鋪,右邊的鄰居是一個忤作世家,家裏兼營食鋪子,葉家就夾在中間,門楣最。
一進的四合院兒,推門進去,就看見他的老娘葉竇氏端著個簸箕正在院子裏喂,幾隻老母咯咯地著,歡快地追逐著撒落的麩子。正在牆底下曬太的大公聞聲趕來,昂首的,很霸氣地把它的**們到了一邊。
葉向老娘打聲招呼道:“娘,我回來了。”
葉竇氏沉著臉沒有話,葉微詫異,正要詢問,忽聽西屋裏一陣罵聲傳來,那大嗓門兒自然是葉老爹:“你這混子能了啊!三腳踹不出個屁的東西,這麽有老主意。”
葉訝然道:“娘,我爹這是罵誰呢?大哥回來了?”
葉竇氏言又止,最後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
葉趕道:“我去看看!”
葉匆匆趕到西屋,開門簾兒一看,就見他爹葉老漢正舉著一個笤帚疙瘩沒頭沒臉地打著他哥葉安。葉安在炕上蜷一團,護住頭麵,撅著屁,既不躲也不喊,任由老子打。
葉趕上前攔住父親,勸道:“怎麽了這是?爹,您老消消氣兒,一家人有什麽話不能好好的,大哥都是了家的人了,您老教訓幾句也就是了,怎好手。”
葉一麵一麵向大哥遞了個眼,葉安與葉是雙胞胎,長相一模一樣,隻是神氣質遠不及那麽跳靈,一看就是個憨厚老實的人,一見二弟向他使著眼,葉安急忙抱頭鼠竄。
葉拉著氣咻咻的父親,把他按到炕邊坐下,陪著他坐了,攬著父親的肩膀,親熱地道:“爹,大哥這麽老實的人,能幹啥惹你生氣的事兒,你怎麽發這麽大的火?”
老葉一聽又是氣不打一來,憤憤然道:“這個混帳東西,真是氣死我了,你他幹什麽行,啊?你他能幹什麽?”
葉聽話聽音,約明白了幾分,試探地問道:“怎麽,大哥那米麵作坊……經營的不好?”
老葉拍著大道:“不好?如果隻是不好,老子就算燒了高香了!這個混帳東西,開個米麵作坊都幹不好,欠了一屁荒,店開不下去了,人一兌,就把店出兌了。
你嫂子一賭氣回了娘家,你你哥咋就這麽熊,好端端地一個生意都開不下去,更可氣的是,從頭到尾他就沒跟我一聲兒,自己做主了,他眼裏還有我這個老子麽?”
葉連忙勸道:“爹,事已至此,您生氣又有什麽用,您要氣出個好歹來,大哥就更難過了。做生意嘛,總是有賠有賺的,要不然大家不都去做買賣了麽,您老別生氣。”
老葉默然片刻,沉沉地歎了口氣,緩緩地道:“爹生不生氣都沒關係。要的是,你嫂子生你哥的氣呀,本來人家娘家就比咱們家強,這門親事是咱們家上趕著,你哥又不爭氣……”
老葉著著,傷心事,目中的便有淚泛起來:“是你爹沒能耐啊,就祖上傳下來的這碗公門飯,兩個兒子,我給誰啊?爹核計著,你機靈一些,在那地方吃不了虧,這牢的差使就給你了。
就為這,爹又覺得虧欠了你哥,於是把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積蓄都拿出來,給他置辦了個作坊,又幫他娶了媳婦兒。爹……爹能使的勁兒可都使出來了啊。”
老葉哽咽著,眼淚終於簌簌而下:“你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老實有個屁用啊,這拖家帶口的,如今連個活命的營生都沒了,以後可怎麽辦?是我這當爹的沒本事[曠世網uianzusi.]啊……”
老葉傷心地掩住了臉,淚水從掌緣繼續流下來,葉安沒逃遠,就蹲在門簾子外麵聽著呢,聽老爹這麽,葉安心頭一慘,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爹,你老別了,這不怨你,是兒子無能……”
葉見老父落淚,鼻子也是一酸,忙忍住了淚,故作輕鬆地道:“爹,你這是幹什麽,讓左鄰右舍的聽了去還不笑話咱們老葉家?大哥這事兒好辦,讓大哥接了獄卒這份差使不就行了?”
老葉一愣,搖頭道:“那怎麽!安自己闖下的禍事,怎麽能頂了你的差使?”
葉安在門簾子外麵也訥訥地道:“二弟,這事兒不的,哥就是死也不能搶自己兄弟飯碗。你嫂子真要不跟我過了,那就隨去!哥是沒本事,可哥不能沒良心!”
葉老爹捶著炕頭衝著外邊大聲咆哮:“你閉!看把你能的,這會兒你本事了?你有本事先去把我兒媳婦哄回來!你個渾賬東西!”
葉安膽子,被老子一聲咆哮,嚇得慌忙逃出屋去。葉老爹罵完長子,又對葉搖了搖頭,緒已經平靜了些:“這麽辦不的,你好好辦你的差吧,無絕人之路,你哥這邊,爹再想想辦法。”
葉大大咧咧地笑道:“爹,還想什麽呀,就按兒子的辦吧。其實兒子今回來本就要跟爹這件事兒的,即便大哥的作坊經營的好好的,也想請爹代個班兒呢,因為兒子要出趟遠門兒。”
老葉吃驚地道:“出遠門兒?你要去哪?”
“是這樣……”
葉把事的前因後果對他了一遍,道:“爹,你想啊,隻不過送封信而已,就有五百兩銀子的好,有了這五百兩,兒子還用得著指這口公門飯吃?什麽營生不能做啊?”
老葉聽得大為意,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啊,這是一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巨款,可這山高水遠的,能嗎?
如今這個時代,通不便,人員流更,各地的治安也不盡相同,出遠門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很多時候一趟遠門出去,就是生死兩別,一生再無相見的機會。
除了實在活不下去的流民,本就需要互通有無的行商,那就隻有做的人和遊學的士子才會離開家鄉了,是以雖然有著五百兩銀子的**,可要不是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急需一筆錢來填補荒,老葉本不作考慮,然而眼下……
遲疑半晌,老葉才擔憂地道:“兒啊,你可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這麽遠的路,你能嗎?”
葉心中也是戚戚,不僅有遠行的忐忑,也有對他所珍視的這碗公門飯的不舍,可是眼看老爹臉上的皺紋,他能讓勞了一輩子的老父親繼續作難麽?再大哥都到了夫妻離分的地步,他這一母同胞的兄弟能坦然坐視?
葉一臉輕鬆地對葉老漢道:“爹,你太看你兒子了吧,不就是送封信嗎,這麽點事我還能做不好?兒子想去!實話,兒子一直就不喜歡牢那種沉悶的地方,這是兒子的一個機會。”
看著父親兩鬢的銀發,葉輕輕握住了父親糙的大手,輕聲道:“爹,兒子總覺得,錢再多,總有花的時候;權再大,總有過時的那;就算大的一份家業,一場災人禍也就倒了。
這人吶,總得有點真本事才行,隻要有一本事,就算赤手空拳一貧如洗,倒下了也能重新站起來,你就讓我去闖一闖吧,增長一番閱曆,不定我就有大出息了呢。”
老葉聽的老懷大,看著兒子那張猶顯稚的麵孔和上淡淡的茸,忽然覺得兒子真的已經長大了。可惜安那孩子太老實,要不然這封信本該讓老大去送的,眼下也隻能依靠老二了。
葉眼見老爹被安下來,心中不由一寬,可轉念想起那位楊大神家的住址來,心中又是一:“靖州府,聽起來真的有涯那麽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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