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龍舟競渡散場已是酉初,沈瀾在茶樓里用了碗蛺蝶雙翅的溫淘,吃了盞杏仁,方帶著護衛丫鬟出了茶樓。
回府已是酉時末,暮四合,星子漸明,裴慎卻尚未歸來。沈瀾也不急,只兀自洗漱更。
待過了小半個時辰,裴慎帶著陳松墨、林秉忠剛一回府,便見平山來報,只說夫人中途走失。
裴慎腳步一頓,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平山是個憨厚人,老老實實說道:“到了西湖飛來峰,那地方都是人,馬車不便,夫人便下了馬車步行。卑職正引著夫人往清潤茶樓去,誰知夫人往前走了數步,人流太多,卑職等人被散了。”
裴慎神略顯冷淡:“后來怎麼找到的夫人?”
平山老實道:“夫人自行去了清潤茶樓與平業匯合。”
裴慎略一思忖,問道: "何時走丟?何時到茶樓?"
平山想了想:“約是辰時末走丟,平業說夫人是巳時二刻到的茶樓。”
聞言,裴慎神稍緩,不過兩三刻鐘的功夫,若是步履匆匆,差不多恰是飛來峰到茶樓的距離。
這般看來,倒真像是被人流散后,匆匆趕往茶樓匯合。
裴慎冷聲道:"照著規矩,自去領十杖。"
平山松了口氣。挨了十杖,這事兒便算過去了。
裴慎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這才由陳松墨打著羊角珍燈,往后院去了。
沈瀾沐浴更后,從凈室出來,方見裴慎坐在楠木蠕龍紋倚板圈椅上,慢條斯理地讀書。
沈瀾腳步一頓,只兀自坐在束腰馬蹄五屏羅漢榻上,任由紫玉和綠蕊拿了干棉帕給絞發。
待絞干頭發,兩個丫鬟正燃香鋪床,裴慎擺擺手道:“不必作了,且下去罷。”
紫玉、綠蕊面面相覷,哪里敢違背裴慎,便屈膝行禮,闔門告退。
室靜下來,唯獨青花回紋八方燭臺上,數點燭火將室映得通明。
良久,裴慎擱下沈瀾那本未讀完的《譚意歌傳》,溫聲道:“頭發可絞干了?”
沈瀾點點頭,起道:“折騰了一日,我先去睡了。”語罷,掀開珠簾,直往室走去。
見神如常,竟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裴慎心中難免冷笑,只上笑問道:“今日可是走丟了?”
沈瀾心臟重重一跳,索早有準備,便點了點頭,隨口道:“我頭一回看龍舟,太興,便往前多走了幾步。待我回過神來,護衛丫鬟都不見了。"
裴慎點點頭:“原來如此。”
沈瀾只以為自己蒙混過關,正松了一口氣。裴慎突然輕笑一聲。
“可見著楊惟學了?”
沈瀾一時心驚跳,難免變。是詐還是真查到了楊惟學?
沈瀾心中猶疑不定,不知該裝出什麼反應。索是背對裴慎的,只深呼吸數次,下面上驚懼,方才轉蹙眉道:“你胡說八道什麼!與楊惟學何干?”
不等裴慎發作,沈瀾即刻冷下臉道:“我不過出去一趟,你又疑心我?既是如此,你放我出去做甚!只將我關在屋子里,當個木頭傀儡,任你擺弄便是。”說罷,只甩下珠簾,沉著臉進了室。
裴慎沒料到被倒打一耙,一時愕然。待他回過神來,難免神不愉。原以為這些日子待好,到底能養幾分,卻沒料到,還是這般桀驁難馴。
“你莫要得寸進尺。”裴慎掀開珠簾了室,警告道,“今日你甩丫鬟護衛,意何為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瀾本已上床,聞言,掀下薄被,冷聲道:"我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你來這般排渲我!”語罷,一疊聲道,“你既看我不順眼,倒不如先打我五杖,關我閉,或是了我裳,再繪一副雪中紅梅圖?左右裴大人也是做得出來的!”
裴慎被氣了個仰倒,偏偏這些事都是他干過的,一時惱恨,罵道:"你果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日里就記得這些事,怎得不去記我從倭寇手中救你,替你找大夫治病,每日里錦玉食地養著你!"
沈瀾冷笑道:“是啊, 裴大人待我多好啊。長江鮒魚、香杭貢米、桐山芥片茶、銀條紗遍地錦、金縷緞子瑞麟綢。論起食,當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裴慎冷哼一聲:“你知道便好。”
沈瀾生生被氣得口疼,斥道: "看起來倒是錦華服、珍饈饌,可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日里只能讀些才子佳人的風月話本,什麼譚意歌傳、張生彩鸞燈傳,大喇喇擺在我床頭。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什麼心思呢!”
“我悶在后院不得出去,睜眼是四四方方的天,閉眼是四四方方的紗帳。這日子有什麼過頭!”
沈瀾語及此,只很掐掌心,疼得眼中略有意:"我做了妾,便已是低人一等,從前你拿我當廊下的雀鳥兒擺弄,閑了便喂把米逗弄一二。如今倒好,越發過分了,連個證據都沒有便要來疑我,竟還要誣陷我與人私會。"
見眼底有淚,裴慎已有幾分心,只是要他拉下臉來道歉,自然是干難萬難。
半晌,只起上前,拿袖子給揩了指眼淚,上也了幾分:"我何曾疑你?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沈瀾心知他不過是尋不到證據,方才這般輕易放過。方才提楊惟學,多半也是詐。但凡今日應對不妥,裴慎必定要去查楊惟學在哪里。
見神冷淡,裴慎便溫聲道:“你今日也玩累了,且在家中好生歇息。”
沈瀾只暗自冷笑,心知裴慎雖沒有證據,可到底還是疑心病重,這是要拘著,不許出門呢。
沈瀾心里有數,若裝出一副被安后的溫馴樣,裴慎反倒要起疑,便干脆諷刺道: “你只消日里關著我便是。”
裴慎被一噎,心知自己理虧,便溫聲安道:"我何曾關著你,待你子好了自可以出去。"
沈瀾這才神稍緩,怒氣漸消,只嘀咕了一句:"被你這麼一氣,也不知何時能好。"
裴慎被氣笑,罵道:“我看你這子是好全了,都有氣神倒打一耙了。”語罷,又道:“明日便請大夫來看看你。”
一提大夫,沈瀾便臉發苦: “藥子苦得我舌麻,南京那大夫還說給我加了好些個甘草,結果又苦又,半點也不甜。”
聽抱怨,氣氛漸緩,裴慎也笑起來: "你當吃窩糖呢。"復又道: "杭州城倒也有名醫,只是我想著,到底還是請醫來一趟為妙。”
沈瀾略有些驚愕:“南京的那位大夫肯來?”
裴慎輕描淡寫:"那醫獨孫不從醫,我舉薦他去鹿鳴書院讀書。"
沈瀾怔怔著裴慎,嘆息一聲,不再言語。
過了一兩月,已是七月初,正是暑熱未散,秋意漸濃的時候。沈瀾無所事事,恰倚著西窗雨。
初秋新雨,青石磚上白雨跳珠,洗去芭蕉浮翠,三兩修竹經雨正盛,庭前松柏愈顯蒼青。
沈瀾正得神,卻見裴慎帶著張院判進來,丫鬟婆子遞上棉帕,了兩人上意。
張院判見沈瀾,便拈須笑道:“觀夫人面,氣充盈了許多。”
沈瀾擱下手中繡著紅樹秋霽圖的藤柄團扇,笑盈盈起道:"勞您不遠干里趕來,實在是之有愧。"
張院判難免玩笑道:“裴大人與夫人鶼蝶深,若老夫醫不好夫人,豈非這世間了對眷。"
沈瀾一時默然不語,想來這張大夫必以為是裴慎妻子,方才說出這般言語。
裴慎見神冷淡,不知在想些什麼,便清清嗓子道: "勞煩張院判了。"
張院判取了脈診錦帕,替沈瀾把了脈,片刻后,略一沉,方問道:“夫人的小日子可準?”
張院判已是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老人,在座眾人也沒什麼好臉紅的。
紫玉即刻低聲道:“準的。”近些日子月月都是初五來,再準不過了。
張院判又細細把脈,只將左右腕盡數把過,方才笑道:"夫人如今已是大好了。"
沈瀾心下一松,笑道:“是張院判醫高明。”
聽子大好,裴慎也松了口氣,又與張院判閑話了幾句,方才送他出門。
檐外廊下白雨潑天,其聲若珠落玉盤,借著雨聲,裴慎負手沉聲道:"張院判,這子可是真安康了?”
張院判心知是上一回,自己將裴慎喚出庭外,方才說了真話,如今他心有余悸,方才避開那位夫人,又問了一遍。
見裴慎還在著自己,張院判拈須笑道:"自然是真安康了。"
裴慎方才緩了神,清清嗓子道:“那這房事……”
張院判笑了笑:“若要生子,已是無礙。”語罷,又叮囑了幾句“莫要寒”、“飲食上心些”,方才被丫鬟仆婢引去廂房歇息。舟車勞頓,只待在杭州歇息幾日,便要回返南京。
裴慎見他離去,卻未曾回房,只了檐外墨云暴雨,神清淡,默然不語。半晌,方出了回廊,自去外書房理公事。
待晚間,廚房進了碗荷包飯,香粳米泡進烏桕葉里,和著火、瑤柱、鞘魚、三黃丁,拿荷葉包上,文火慢蒸。
沈瀾揭開荷葉,頓覺清香撲鼻,胃口不錯,用了一碗荷葉飯,方去沐浴更。
此時已是戌正時分,月星稀,滿庭雨聲寒,沈瀾沐浴過后,閑坐無事,只散漫地想,裴慎歸來地一日比一日晚,想來是公務越發繁忙。
方想到裴慎,便見他步進來,笑道:“怎得還沒睡?莫不是在等我?”
沈瀾白他一眼:“我天悶在屋子里頭,不是看書便是睡覺,晚上哪里還睡得著。”語罷,又道: “這屋子里的書全是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我都看完了,你好歹使人換一批罷。”
裴慎聽說白日無趣,只輕笑一聲道:“我先去沐浴。”語罷,便進了凈室。
夜已深,沈瀾也略有幾分困意,便起卷起珠簾,往室去了。
略過了兩刻鐘,沈瀾已是困意昏昏,正朦朦朧朧夢周公,忽覺側熱烘烘的。
半晌,衫漸被褪去,子也被得有幾分熱意,耳畔傳來裴慎啞聲低語。
“不是說白日無趣嗎?且做些有趣事。”語罷,下綢帳玉鉤。
外頭雨勢漸小,唯見涼夜蕭寒,雨聲淅瀝,階前空滴至天明。
室倚錦屏,繡被,紅浪翻飛魂顛倒,香馥馥,津津,春暖汗薄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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