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江河的屋舍就在隔壁，青玄子卻沒將他也丟在床上，而是帶著另一個不知是誰的人，一同來到了青玄觀的偏殿之中。

這偏殿位于整個青玄觀的西北角，談不上破舊，卻也布滿灰塵，沒什麼人顧，雜役弟子平日里也不會來打掃。

青玄子推開塵封的大門，江河到鼻息間都是塵埃。

灰塵鉆鼻孔里，難免打幾個噴嚏。

青玄子回頭看了一眼被‘捆’在半空的江河，只輕輕念了一聲：

“凈塵”。

隨后輕輕一揮，手上好似掐了個法決，道袍長袖里便掃出二縷清風，席卷起偏殿的各個角落。

待煙塵隨著清風散在殿外，江河也不再打噴嚏，看清了偏殿的布局。

偏殿雖比尋常屋舍完整太多，但部還是顯得簡陋，江河目力所及之，便也只能看見倚靠兩側的書柜，和正中的床榻。

那書柜上本還放著許多書，江河想，那有可能是劍宗曾經所留下的書籍。

可青玄子并沒有給江河看清書本的機會，大手一揮，書柜上的各式書籍便被收到他的長袖之中。

他果然知道自己其實認字麼……

青玄子走在前頭，指揮著拂塵將那人形包裹放在正中的床榻上，江河沒見那人出什麼靜，只是看呼吸起伏確認了對方并非一尸。

青玄子又帶江河走出了偏殿，關上了大門。

可他并未再把江河放下。

江河便清楚，問話要來了。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明才所言，是否屬實。”

青玄子的語氣很平淡，江河卻倍力。

如今命被青玄子握在手里，可謂是舉步維艱。

但此時他不可能再改變主意，仍是故作冷靜地點了點頭：

“回師父，屬實。”

“哼。”

狂風驟然呼嘯，把江河的長發吹的散。

“師父息怒，弟子知錯了！”

江河知道對方仍在試探自己，連忙裝作一副乖乖弟子般求饒。

“你錯了？”青玄子覺得好笑，“你錯在哪了？”

“弟子錯在……不該心存僥幸，下山！”

江河覺自己的胳膊都要被箍斷，死死咬牙回答著。

倘若青玄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心知肚明，那如今最好的回答便是實話實說。

“明河，平日來，為師待你不薄，你若想要還俗，親自與我說便是。你若無心修行，為師還能強行將你留在觀中？”

我特麼不跑，尸都跟前面十幾個倒霉蛋一起涼了。

江河心中腹誹道，但上肯定不能這麼說：“弟子、弟子想活著。”

“活著？”青玄子眸一凜，“怎麼，你還怕為師，殺了你不？”

這還是試探。

江河料定，青玄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他在向自己施，等著自己全盤代出一切。

最好再代出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意外之喜。

“怕。”

“為何？”

“我看到大師兄們，都死在了后山！”

那箍住江河的麈尾更了。

青玄子笑了。

可師父展出和煦的笑容，從不是什麼好事。

“何時看見的？”

“四個月前。”

“既然發現了，為何當時不走。”

“弟子知道走不了。”

“那為何現在又決定走了？”

“因為……再不走，就真的沒出路了。”

青玄子那舒展的長眉一挑，笑容斂去了幾分：“你當你是誰，以為現在離開，就能有出路了？”

“弟子不敢妄自揣師父意圖，也無法保證一定能走出道觀。可弟子沒有別的路可選，離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留下定然活不過明天。”

“哦？”青玄子走近到江河的邊，右手輕輕一抬，那箍住江河的麈尾便向下去一分。

直至江河半跪在地，青玄子能俯視著他。

他目深邃道：“為何？”

“因為弟子將修為，盡數散了。”

“散功。”青玄子冷笑一聲，“誰教你的？”

“弟子自行領悟的。”

“你把為師當作傻子麼？為師從未教過你們法，更別提什麼散功了。”

青玄子一把掐住江河的嚨，冷視著江河，狠聲道，

“說——是誰教給你的！”

“是……弟子領悟的！”那窒息又猛然襲上，但江河仍是堅持道，“弟子的靈臺已經被莫名的氣息所侵蝕，不將靈臺中的靈氣揮發出去，弟子的便會潰爛！”

他艱難地舉起自己的手臂，給青玄子展示著那被尸氣所侵蝕過的痕跡。

“弟子所言，句句屬實……并未欺瞞師父！”

青玄子看著那布滿青紫尸斑，又潰爛流膿的雙手，上面還有不知是孫二才還是江河的跡。

“是麼？”

他面上仍是不變的冷酷，但掐住脖頸的手已然許收力。

他有些信了！

江河心里暗喜。

這是他一路上好好思索出的借口。

自己如今全都被尸氣侵蝕，如果沒有一個恰當的借口，那散功重修無名功法之事定然會被察覺。

青玄子不傻，也一定能從中猜測出，自己已經知曉功法有問題，這才改修他法。

那自己的背后，便一定有什麼人在支持著。

可若自己真的背后有人，那青玄子反而不會害怕顧忌——

你若背后之人真是什麼千古大能，難道還逃不出這小小的道觀麼？

那自己便注定無法得到青玄子一時的信任，也難以活命。

所以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將其與靈氣散盡一事關聯起來，借著方才孫二才急之下的‘添油加醋’，江河反而整理出了一套還算自圓其說的謊言：

“師父，弟子只是想活命。”

當下這個時刻，勢必要用出潛藏的戲天賦了：

“弟子這幾日始終被噩夢纏繞，神都要崩潰。夢中總有一子想要謀害弟子，可今早問過您緣由，您也不清楚，故而聯想到曾經在書上看到的，駐扎在這座山上的門派……弟子猜想，或許是有死在這山上的冤魂在夢中作祟。”

青玄子厲聲呵斥道：“撒謊！劍山之上，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哪有什麼冤魂作祟！”

“有！”

江河很清楚，這劍山不是青玄子的地盤，他也不過是鳩占鵲巢罷了。

結合后山那濃郁的死氣來看，整個劍山究竟藏著什麼鬼魅青玄子也未必盡知。

在這修仙的世界里，連奪舍都化為了可能，還有什麼事是不合理、不存在的？

“每當弟子在噩夢中被斬醒一次，靈臺中的腐氣便增多一分，連都難以幸免，故而一直神萎靡，腳步虛浮……

就在今夜，那腐氣近乎侵占了弟子整個靈臺，弟子不得已將其強行散出去，否則您看到的，就不是當下這樣子了……有可能，弟子全都會潰爛！

弟子所言句句屬實，而今命在師父手里，萬不敢再欺瞞師父！”

青玄子看著江河那驚慌失措的面龐，久久不語。

可心里卻已經信了七分有余。

至于剩下的三分……他很確定，眼前這小子絕對有所瞞。

青玄子也是活了百年的人了，他很清楚，欺騙一個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讓謊言真假摻半。

想用謊言騙過別人，至要讓它看起來像是真話。

只是，青玄子并不能從江河的言語中分辨孰真孰假。

他其實也不十分在乎這個。

指一個忌憚自己的人，對自己全盤托出，本就是天方夜譚。

他要看的，是對方的心、能力。

青玄子的手漸漸從江河的脖頸上松開，但他不改冷淡口氣，問道：“所以，你四個月前選擇留在觀里，是在靜候逃跑的時機。今天想要下山，是因為不得不跑。”

“是。”

“關于這大師兄之事，你了解多。”

“不算了解。弟子只知道做了道觀的大師兄，便離死期不遠了。”

功法有問題是江秋皙給自己的，自己沒必要告訴青玄子。

“所以今早，你才想讓賢給明才麼？”

“是。”

“你就這麼想活著？”

“這世間沒多人想死，弟子不覺得丟人。”

“明才可是你師弟！”青玄子忽地怒喝。

“死道友不死貧道。師弟也好，其他人也罷，弟子管不了那麼多，一切也不過為求自保而已！”

江河表面上慌，心里不虛的。

當青玄子這句話吼出來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命無憂了。

裝什麼大尾狼呢，你收養的弟子們說殺就殺，現在我最多算是賣個隊友，比你不知高尚多倍。

而今，只需要向青玄子表明‘他想要看到’的態度，那就足夠了。

“死道友不死貧道……哈哈！好，好一個死道友不死貧道！懂得審時度勢，心思縝，該心狠時絕不手——你這小子果真聰明，當真符合為師心意啊！”

“符合心意……師父——您，您不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