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坊裡行（8）

“小趙到底是怎麼死的？”

張行上前一步，不顧規矩厲聲問。

“出了人命是不錯，但委實是誤傷。”這姓沈的副幫主看了張行一眼，卻只朝馮庸拱手。

“昨日間，小趙校尉來送帖子，本來孫倭瓜是準備好生招待一番、套幾句話就送出去的，結果那小趙校尉本不願意久留，只轉到側廳強著喝了一杯便要走，便惡了孫倭瓜，然後有不安生的看出來孫倭瓜生氣，出主意要拿小趙校尉立個威，說是將他困在這邊一夜，好今日見面擡個面子……沒想，小趙校尉死活要走，直接起手來，而孫倭瓜手下那幾個有修爲的素來眼睛長到腦袋頂上，一手就沒個輕重，把人打傷了！而也不知道是傷到哪臟，當時真沒看出來，等到夜裡一個不好，只說腹疼痛的厲害，就直接去了……便是孫倭瓜早上知道後，都沒了主意！”

張行思索半日，只想到一個詞，那便是生死無常，然後也有一自責，若是昨日跟來，或者晚間拿羅盤試探出來後，直接帶著馮庸來索人，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結果。

馮庸也愣在當場，卻在瞅了周圍人半日後纔再度開口：“首在何？”

“在後面花園那裡……”沈副幫主拱手做答，畢恭畢敬。“孫倭瓜本想趁著中午見面時，把首裝包帶上，路上沉河，做個生不見人死不見，沒想到馮總旗來的太快，人手也太多，剛剛只能讓我去後院埋上……正是因爲攤上這事，實在是心虛，這纔去給老王開了門。”

馮庸連連擺手：“一事不煩二主，我現在不忍去看，你去將我兄弟好生料理了，用孫倭瓜上次給他娘製備的那個上好棺材，直接送到小趙家裡去，他還有個哥哥和嫂子，拿住那兩口子，務必給我兄弟風大葬！”

“曉得，曉得，都曉得！”沈副幫主連連拱手，便退下去了。

“丁將軍……你聽到了？”人退下了一陣子，馮庸也發了個一陣子呆，才忽然扭頭去看那位金吾衛夥長。

“我算個屁的將軍？”丁姓夥長搖頭大笑，本也是不溜秋。

馮庸冷冷看著對方：“要不我把沈副幫主再喚來，順便將我兄弟從棺材裡起出來，然後丁將軍當面再聽一遍？”

丁姓夥長訕訕收了笑意，還真就側耳聽了一下週邊靜，待聽著自己下屬們發財的靜遮都遮不住時，終究還是認真作答：

“聽到了！這青魚幫平日爲非作歹倒也罷了，居然敢青天白日殺抗法，死了也都活該！這話無論到靖安臺還是到縣衙，又或者北衙循著我上司來問，我丁全和這半夥子金吾衛兄弟，都能再說一遍。”

“好！要的就是丁將軍這句話！”

馮庸點了下頭，再來看立在堂中的自家下屬，語調平靜，語意驚悚。“金吾衛的兄弟們做個見證就足夠了，因爲那是給上頭代的，死的也不是他們的人……而我們卻不同，因爲死的畢竟是我們自己的人，我們得給我們自己一個代……現在，我親自去殺了孫倭瓜，你們幾個，除了老王和剛剛門前第一排衝上去的以外，其餘人都去，一人一個，將那些門前拘捕的打手、孫倭瓜的心腹，挨個殺了，不夠就從青魚幫裡按名頭接著殺……殺了，就是自家兄弟，不殺，就了服滾出去……按照品級，我之後，從兩位小旗開始！”

兩位小旗以下，頗有幾人面慘白起來。

但馮庸本不管，復又重新拔出刀來，拖著往外面走去，衆人神各異，卻都只能匆匆追上。

張行是新人，落在後面，待走出堂來立定，卻正好見到馮庸拖刀來到院中被捆縛著的孫倭瓜面前，後者此時捱了不知道多拳腳棒，早已經像個真倭瓜，擡頭看到馮庸過來，似乎還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是準備求饒還是要說狠話。

但無所謂了，馮庸本不給對方機會，張行看的清楚，這位總旗明顯也是一位修行道上的人，走到孫倭瓜前，忽然運氣，握刀之手明顯有一偏向土黃的變，隨即彎刀劈下，直直砍向了孫倭瓜的脖頸。

不過，不知道是孫倭瓜脖子太，還是馮庸養尊優許多年，失了計較，這一刀下去，只將半個腦袋削下，濺的滿地都是，氣管著外面都還在鼓，孫倭瓜的一雙眼睛也睜得極大，得馮總旗回刀子，復又運氣砍了一刀，才勉強將首級斫下。

孫倭瓜既死，周圍被捆縛的下屬、親信、打手如喪肝膽，其中一人更是因爲雙手被縛鬆散，直接運氣扯開繩索，然後力頂開前一人，便要逃竄。

但事到如今，哪裡得到他來跑？

四下到都是人，到都是棒刀槍，得此人只能運氣到四肢，將雙手染得發綠，然後攀著牆走，宛如一支壁虎……張行原本只是扶刀肅立不，但眼見著此人竄到自己前方的牆面上，再加上心裡始終有一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便乾脆轉過來，劈手從旁邊一名看熱鬧的金吾衛手中奪來一把鋼弩，然後取了一支弩矢，藉著單腳一踩，弦子一上，復又擡手一放，便將此人釘在牆上哀嚎不斷。

只能說，作練的嚇人。

一擊而中，待回頭來看馮庸，後者正努示意，張行便也不做他想，走上前去，招呼幾個幫閒用哨棒、鐵叉將人叉下，然後一刀攮那人心臟位置。

接著，沒有任何意外，一無形的氣流直接順著刀柄涌來，張行試探拔出刀來，那溫和的真氣依然涌不斷，最後依舊盤踞在腹之間。

邊糟糟的，張行本來不及這新的真氣是什麼屬，只覺得自己之前還覺得短期無的第五條正脈鼓脹，似乎只差幾次衝擊了。可即便是這方面的覺，也迅速被他拋之腦後。

無他，待張行轉過頭來，發現後已經在大開殺戒，一衆青魚幫骨幹宛如市場上的仔一般被淨街虎們按倒在地，肆意殺戮。

當此之時，張行只覺心如麻，既沒有上前補刀賺便宜的意思，也沒有什麼惋惜可憐之意。

畢竟，這些幫衆平素也註定不是什麼好人，他們是這座城市徹徹底底的黑暗面，欺男霸，良爲娼，便是做個走私，都忍不住充個臨時的人牙子，往城裡拐帶些子、嬰兒之類。

張行不能接的，其實還是小趙的死。

其實，論關係，他和小趙不過是臨時的同事，雙方甚至還有些相互膈應，跟都蒙那種相識雖短卻託付生死的關係不是一回事；論是非，肯定還是孫倭瓜惹事，甭管是誤傷還是怎滴，到底是他惹出的人命；便是說到稍有自責，這個責任他也大不過派活的馮庸去……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張行心裡總爲小趙的死有些異樣緒，而且暫時只能歸於事發展的太快太突然了。

青魚幫走的宮中北衙關係，參與河走私，只要宮中稍微一點點，便是天大的利市，何況孫倭瓜已經做這生意四五年了？故此，甭管張行犯什麼嘀咕，都不耽誤這是一場財富的狂歡。

殺人之後，上下再無顧忌，人人吃的盆滿鉢滿，等到中午時分，靖安臺來了一位六品黑綬，控制了場面，居然還能這宅院中抄出批的上好蜀錦、大量的銅錠出來。

這還不算，這位黑綬著實眼尖，一眼看出左右兩通偏院的房樑太，而且居然是連續的，著人推倒後，居然取出了兩極極壯的上好金檀木。

除此之外，還免不了各方扯皮，各衙門的高層、中層各自皮裡秋，相互打唿哨，而各部門公人也往來不斷，將事一遍遍朝著那些當事人問詢個不斷。

但是，正如馮庸說的那般，總歸是兵拿賊，總歸是黑白分明……更重要的是，總歸黑道殺了在冊的兵在先，說破大天去，那也是淨街虎這裡師出有名，事出有因。

便是有些行事激烈，難道還能治罪不？

一整日的繁忙，等回到修業坊北門的時候，毫無疑問，坊門早已經封閉，人家劉老哥幾乎是駕輕就一般搭上了梯子，手拽著，讓張行爬了上來。

然而，藉著對方手一拽，爬上牆頭，張行既沒有直接下去，也沒有幫著收梯子，反而就在牆上拉著對方坐了下來。

“小張這是幹什麼？”

劉老哥苦笑不止。

“心裡有些疑，老哥是長者，希能傳授些人生經驗。”張行誠懇以對，然後不待對方推便直接發問。“老哥能看出來我以前是當兵的吧？”

“哎……哎。”劉坊主就踩著梯子趴在牆上嘆了口氣。“看出來了，這又算什麼？”

“我是落龍灘逃回來了，前方二徵東夷，已然大敗，而且敗的一塌糊塗。”張行懇切言道。“我不曉得其他路可有全軍而還的，但我們中壘軍委實悽慘，一夥五十人，活命的怕只有我一人……換言之，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這真是……”劉坊主認真思索片刻，然後重重頷首。“也罷，我懂你意思……然後呢，爲何要說這個？”

“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照理說該看輕生死，我好像也的確如此，而且我跟人自薦時也說自己是殺過人的，便是馮總旗那裡也看中我的殺伐，可不知爲何，我細細想來，又總覺得自己不是那般人……如今日去查青魚幫，明明只要殺人便能獲巨利，可我腦子裡卻只爲小趙死掉而糾結，本懶得去殺人。”張行認真以對。“老哥，這對頭嗎？”

“對頭。”

劉坊主當即失笑。“你不過是腦子沒轉過彎來罷了……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一方面是看輕生死，但一方面卻也是看重生死的……看輕的，是對頭的生死，該下手時便下手，因爲稍作遲疑，自己和自家兄弟便可能要吃大虧；看重的，則是自己和自家兄弟，乃至於無辜的生死……對照到戰場上，不正是對敵人下狠手，對自家袍澤如兄弟嗎？”

張行啞然失笑，原來事就是這般簡單，自己果然是被事一層層砸在臉上，失了計較——譬如都蒙一死，自己固然認定了要先下手爲強的道理，卻是對著對手來的，但都蒙本死的那般輕易，又何嘗不讓他更加珍惜命呢？

自己沒有因爲殺人漲經驗就大肆放開殺戒、去尋修行人殺戮，一面固然是防備著這個機制可能有什麼反噬後果，另一面，怕也有珍惜尋常人命的心思。

只不過，之前自己總是自詡見過生死的，沒有往這裡想罷了。

那一邊，劉坊主見到對方失笑，知是心思通了，也趁勢了手，卻含笑來問別的：“不過這種事，你怎麼想著來問我呢？你該問你家馮旗主纔對吧？”

張行再笑：“老哥說笑了……我從第一日來，便看到你手上老繭，你莫說自己當年不是個跟我一樣的排頭兵……馮總旗可沒你這樣的繭子。”

劉坊主怔了一怔，也搖頭苦笑，似乎是認下來這個說法。

“梯子留在牆，我夜間再出去一趟辦點事。”張行既然心裡被點撥開來，便乾脆扔下那些糾結，決心求個念頭通達了。“老哥且去歇息。”

劉坊主點點頭，依言而行，然後二人各自歸房。

那劉老哥且不提，只說張行了自己偏院，也不換服，只是盤打坐，按照之前從秦寶那裡‘映證’出來的手段，藉助白日收取的那真氣繼續嘗試衝脈。大約辛苦到雙月高掛，外面再無靜，這才停下來，然後回屋取了那個羅盤，就直接翻梯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