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宮宴，格外的靜。

這個靜不是指沒有喧囂的聲音，畢竟皇帝還在，誰也不敢真的不說話。但都不敢缺心眼的在這里哈哈大笑，總是“竊竊私語”一般，便顯得靜悄悄。

太子覺得無聊頂。但他現在還不能走。他走了，倒是顯得刻意。他就坐在那里，看著阿昭四際。

阿昭整日在宮里，只有宮宴的時候，才會見到這麼多人，他很興。阿昌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弟弟，他認得的人多一些，便帶著阿昭四去說話。

先是去的輔國公府，阿昌最悉的自然是輔國公府的小爺。能被帶進來的，都是嫡出寵的孩子，阿昭跟他們約好了以后用膳——烤豬蹄飯。

這是楊太監新做出來的一種炒飯，其實就是把豬蹄剁碎了醬，然后跟飯裹在一塊，再去蒸一蒸，炒一炒，折筠霧覺得實在是沒什麼好吃的，但是阿昭很喜歡。

他喜歡，就想很多人吃。所以每到一，便也邀請他們吃一吃。

輔國公家的大爺今年五歲，喚作梅定，是個穩重的孩子。這些天，家里或多或跟他說過阿昭的事，所以見阿昭過來，他或多或有些張，著小拳頭，卻還是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吃？”

阿昭是想請客，但沒想過這麼快定時間啊。他想了想，“等我回去問問我爹吧？”

那就是太子！梅定整個人都穩不住了，幸而輔國公笑呵呵的道：“那便多謝皇太孫殿下了。”

阿昭擺擺手，學著太子的模樣端著臉道：“輔國公不必言謝。”

便拉著阿昌去下一家玩。

這回他帶著阿昌去的是翁家和折家。兩家被安排在一，阿昭去的時候也方便。他跟阿昌兩個人找折致遠的兒子折環明說話。

皇帝遠遠的在上面看著，笑起來，喊道：“阿昭阿昌——”

阿昭和阿昌便上前，阿昭已經知道皇太孫是什麼意思了，對皇帝又不害怕起來，問：“皇祖父，怎麼了？”

皇帝說：“你馬上就要讀書了，按照規矩，你是能有幾個伴讀的，可有想好了要哪幾個孩子進宮陪你？”

底下的人都徹底靜了下來，豎起了耳朵。若是一切順利，那這以后就是第三代的肱之臣。

按照他們所想，剛剛皇太孫所去的府邸都有可能為他的首選，到時候皇帝再挑幾個，伴讀便了。

但阿昭卻搖了頭，“我有阿娘陪著讀書就夠了。”

皇帝愣了愣，“什麼？”

阿昭耐心解釋，“阿娘陪著阿昭一起讀書，阿爹教完阿娘再教阿昭！”

折筠霧便不得不和太子起，收拾心，勉強笑著道：“兒媳所讀之書不多，怕將來阿昭問兒媳學問不知曉，丟了面子，便求太子也教兒媳。”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們兩個倒是夫妻恩。”

皇帝想到的肚子里還懷著一個，便讓坐下。然后看向旁邊一言不發的太子，心里微微嘆息，他也知曉，這般對太子不公，可是也沒有辦法。

皇帝便想著補償他一點什麼。當晚散了宮宴，眾人散去，皇帝獨留了太子說話。

太子坐在那里，淡淡的問，“父皇，留兒子所為何事？”

皇帝醞釀了很久才道：“你恨朕嗎？”

太子想了想，搖頭，“不恨。”

皇帝剛要松口氣，便聽見他道：“只覺得坐在那把位置上，實在是令人失去了智，需要做一個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安心。”

皇帝心里涌起一火，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太子也沒有說錯。

太子抬起頭：“父皇，你做到今日這般，無論是我還是端王兄，都被你棄之不用，你高興嗎？”

皇帝走下去，怒目而瞪，“你這是在埋怨朕嗎？”

太子再次搖了搖頭，“不是，兒子說過了，并不恨你，也就沒有埋怨。”

“坐在您的位置上面，可能千古帝王再是英明，也逃不過猜疑自己親手教大的太子。”

皇帝見他目之中確實沒有怨懟之，而是靜靜的闡述一個事實，太子這樣，卻突然讓他心里難過起來。

太子，確確實實是他親手教大的。他年歲還小的時候，皇帝也想過太子經由他教導，會出類拔萃，為一個好的君王。

到時候，他們父子兩人可以開創一個令后世評說的盛世。

可是如今，他又親手把當年的手把手教大的太子給棄之不用了。

一個注定登不上皇位的太子，在別人眼里是什麼樣子的呢？會不會到輕視？多人會在背后他的脊梁骨，猜測他為什麼被皇帝拋棄。

皇帝一想到這些，便對太子生氣不起來。他此時倒是又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又不怨朕？”

太子笑了。

“怨您做什麼。自小，的你父皇，父后面還跟著一個皇——兒臣兒臣，兒后面還跟著一個臣字。”

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聽，帶著一淡漠卻又讓皇帝極為難。

他說：“為臣子，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您還讓我活著。”

皇帝手里的念珠直接掉了下去。他怔怔道：“你就是，就是這樣想的？”

太子看向了外面。覺得皇帝這句話問得著實可笑。他不這麼想，還能怎麼想呢？

這輩子，也沒過他一句阿爹和父親。

從來他們兩個，只有父皇和兒臣。

太子看著窗外，外面已經開始下雪了。

他突然道：“父皇，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宮宴，我跑出去，余貴妃便讓人在背后指使小宮小太監故意褚汀的事給我聽。”

“我很害怕，還不敢告訴你。如今想來，那時候我也有了私心。害怕告訴你之后，我就不再是太子，不再是您的兒子，而是一個和尚的私生子，見不得人，見不得。”

皇帝怔怔看著他，“你，你……”

太子：“所以我想，人生來皆有私心，不論父子。”

他嘆息一聲，“只是父皇，你如今高興嗎？我跟端王兄年長之后，你便開始憂心，如今你不用憂心了。端王兄應當有了把柄在你手里，至于我，我本就沒什麼勢力。”

“我今日，沒有別的，就是想問問您，父子三人走到如今的地步，您高興嗎？”

皇帝被說的哽咽。太子這些話大逆不道，但此時此刻他一點兒氣也沒有。

他坐在臺階上，摘下了屬于皇帝的頭冠。怔了很久，才道：“也算不得高興吧。”

“你們是朕一手帶大的，最開始的時候，誰不是希兒子們能有出息呢？”

“就是如今，朕也希你們是能干的孩子，可以幫朕安里外，被群臣夸贊。”

太子便也坐過去，摘下了儲君之冠。

“那如今，兒子了廢子，還能上朝嗎？”他的聲音里面沒有不平，只有一點自我譏諷。

皇帝見他如此，眼角瞬間潤，廢子兩個字，是他給太子的，卻不希從任何人的里聽見。

他點點頭，“為什麼不，只要你想，再怎麼樣，朕不能白白教導你二十余年。”

太子就笑了，“那般，這日子便也能過。”

“父皇春秋鼎盛，怕是等您想要歇息禪位的時候，兒子也老得不能了。那時候，誰還想做皇帝，釣魚種花，再讓阿昭過來鋤地種菜，也未嘗不可。”

皇帝心中頓時又好起來，只覺得太子窩心，又覺得這倒是也符合他的子。他也笑了笑，“你能這般想，朕這心里就好多了。”

太子就起，拿了儲君之冠戴上，戴好，然后道：“父皇，兒臣該走了。想來太子妃和阿昭都在外面等我。”

皇帝心一暖，“也是，太子妃對你，確實深意篤。”

又道：“阿昭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太子揚了揚下，“他確實很聰慧。”

他行了禮，轉，慢慢的沉穩走出宮殿，走到門口的時候，周全恭彎腰替他開厚重擋風雪的門簾，太子朝著他點了點頭，然后定睛看去，果見對面宮殿門口，珺珺牽著阿昭的手在對著他笑。

阿昭明顯是見了他出來，隔著風雪大聲道：“阿爹——阿爹——你快點來，咱們回家去吃豬蹄飯！”

太子嚨里溢出快活的笑，大步的邁過門檻，穿過積雪的庭院，朝著折筠霧和阿昭走過去。

皇帝從窗戶里看見他快活的笑起來，然后一把抱起阿昭，牽著太子妃，轉出了宮門。

皇帝倒是有些艷羨起來。

等回了東宮，折筠霧把阿昭哄回去歇息，就連忙去看太子。太子殿下歪在榻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大的緒，渾上下有安寧。

折筠霧愣了愣，走過去躺下，歪在他的懷里，問：“你跟皇帝說了什麼？”

太子笑起來，“說了一些讓他安心的話。”

折筠霧：“什麼安心話？”

太子：“說我不怪他。”

折筠霧了他的手，“真的？”

太子低頭，小聲的說：“假的。”

折筠霧也小聲湊到他耳朵邊去，“殿下，你罵吧。”

太子就想了想：“等他死了，我都不給他摔盆。”

折筠霧：“這個不夠狠。”

太子：“——個老東西，還以為自己能活多久！這般小氣，說不得要被自己氣死。”

折筠霧笑起來，只覺得殿下果真是個秀才，罵人也文縐縐。

道：“再狠點，殿下，我教你。”

附在他耳朵邊將鄉下罵人的話都說了一遍，“怎麼樣？”

太子咬了咬的，“嗯，很解氣。”

他深吸一口氣，“好，我記下了，我再罵一遍。”

折筠霧耳朵里便進了磕磕絆絆一陣聲音，聽得悶笑出聲，“殿下，您好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