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僧人關於《心經》是否是偽經的爭論沒有影響到瑤英,不過覺仍有僧人私底下議論此事,隻是不敢再當眾爭吵。
般若和緣覺也被牽扯了進去,瑤英好幾次撞見兩人氣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爭執。
是個外人,不好探問寺中寺務,回到院子就埋頭忙自己的事。
老齊按照的吩咐收留前來求助的胡,改種從胡商康大那裏買來的奇石食和馬,不過康大說他沒有黑珍珠的葡萄種,因為這種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顆粒小,是被舍棄的品種,在西域不多見。
瑤英讓謝鵬給老齊傳話,要他想辦法托胡商去高昌一帶尋找黑珍珠,這種品種的葡萄時確實不如其他葡萄甜飽滿,卻很適合用來釀酒。
天氣越來越炎熱,瓜果收,瑤英和親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樣的新鮮瓜果,在中原隻有皇家宮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這裏比比皆是,謝衝天天抱著吃,鬧了好幾天的肚子。
這天,阿史那畢娑的親兵騎快馬回來報信,畢娑要耽擱幾天才能回來,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不甘心就這麽回來。
緣覺告訴瑤英,天氣太熱,現在不是趕路的好時節,等畢娑回來的時候正好天氣轉涼,那時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太多罪。
瑤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裏多加了幾件厚皮襖。白天雖然酷熱,但是不像荊南那樣悶熱,隻要躲到屋中或是樹蔭下就很涼爽,夜裏則是真的寒涼,酷暑天夜裏睡也要蓋毯。
現在邊隻有親兵,這幫大男人大大咧咧,謝青又不是侍,得自己照顧自己的起居,把用的東西準備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連忙了幾天,瑤英想起一件事,這天上完早課後,打聽到緣覺在主殿,過來尋他。
近衛知道的份,指引往裏走,到了地方,矮牆後傳來一片吵嚷聲。
瑤英探頭往裏看。
般若立在庭院當中,正和幾個僧人爭吵,頭頂日頭毒辣,晃得人眼暈,幾人站在烈日中,爭得麵紅耳赤,滿頭大汗,唾沫橫飛,時不時還互相拉扯推搡對方。
瑤英避到長廊裏,踮腳張。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爭吵的時候很詫異,因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會因為辯論如此激魯,在王庭就不一樣了,僧人爭辯起來非常強勢,不僅能言語嘲笑奚落對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許的。
般若一張難敵四口,吵了一會兒,敗下陣來,按規矩應該認輸,他梗著脖子不肯低頭,急得眼睛都紅了。
長廊另一頭腳步蹬蹬踏響,緣覺走了過來,看到院中景,輕聲嗬斥般若,要他認輸。
般若悶不做聲。
尷尬的僵持中,瑤英咳嗽了兩聲,緩步踱出涼的長廊,含笑看向眾人:“暑熱難耐,難得清涼。”
清涼二字大有深意,幾名僧人怔了怔,朝雙手合十,徑自走了。
般若瞪著幾名僧人的背影,一臉氣憤。
緣覺朝瑤英拱手,瑤英揮揮手示意無事,掃一眼般若:“你明知辯不贏他們,為什麽不認輸?”
般若輕哼一聲,起膛:“他們對王不敬,我絕不會向他們認輸!”
緣覺低聲罵他:“你既然辯輸了,就得認輸!王的名聲又不是你贏一場辯論得來的。”
般若無言以對,滿臉委屈。
瑤英眉頭輕蹙:“他們怎麽對法師不敬?”
不提還好,一提,般若的眼睛更紅了。
“他們就是對王不敬!”
他指著僧人離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句,慢慢道出前因後果。
這些天寺中僧人常常聚在一起討論偽經的事,隨即談起曇羅伽翻譯的梵語版本。
瑤英問:“他們不認可他的翻譯嗎?”
般若眼睛瞪大:“王通梵語,他們怎麽可能不認可王的譯本!”
瑤英角了。
般若瞪了好幾眼,接著說:“他們說王讀經文,本來可以有更大的就,或是著述,或是翻譯,可王沒有,他耽誤了修行。”
原來寺中僧人認為曇羅伽天資聰穎,博聞強識,曾有高僧預言他將為釋門一代偉,可他卻不能一心一意研究經義,不僅分心管理王庭世俗事務,有時候甚至率兵征戰,還重用縱容殘忍狠毒的攝政王,徒增殺孽,吃力不討好,不能像弘揚佛法那樣積累功德,帶來福報,浪費了他的慧。
瑤英若有所思。
這些僧人的話正好說中了縈繞在心頭的一個疑問。
佛教宗派林立,不同地域的人對經義有不同的理解,或是出於宣揚自己思想的目的,依據佛教教義整理出一套自己的理論係,隨之產生不同的分支和宗派,比如中原的禪宗、天臺宗、三論宗、法相宗等等。
對一個以普渡眾生為信仰的僧人來說,一定希能將自己一生所悟所得寫經書,開宗立派,為世人指引方向,幫助更多的人離苦海,登上彼岸。
曇羅伽早有盛名,又是貴族王子,這樣的份地位,為什麽沒有論議著述流傳於世?
他生前名震西域,死後,就如佛陀前的一縷青煙,了無痕跡。
什麽都沒留下。
那天瑤英坐在他側,看他當場翻譯漢文經文,從其他僧人的反應來看,他不僅翻譯得快,還譯得很通暢,以至於僧人相信確實有原始的梵語版。
相信,隻要他願意,他早就可以著手著述論經。
十三歲以後他就擺貴族的控製掌握實權,沒有人敢阻攔他修行。
瑤英思索了很久,覺得隻有一個解釋可以勉強說得通:曇羅伽肩上的責任太重了,他以拯救萬民為己任,自然無暇撰寫經文論議。
顯然僧人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議論紛紛,抱怨他不孚眾,浪費了慧。
般若說完和僧人的爭論,了鼻子:“他們怎麽能這麽非議王?”
緣覺歎口氣,道:“你以後別和他們分辯了,王不會在意這些事。”
瑤英回過神,看著般若,道:“我聽說你的名字是法師取的?”
突然岔開話題,緣覺和般若都一臉茫然,後者點點頭。
瑤英嗤笑一聲:“般若在梵語裏的意思是通達智慧,你這個名字取得不太好。”
般若愣了片刻,反應過來,臉上漲得通紅。
不等他開口,瑤英莞爾,笑著道:“僧人這麽說法師,是因為他們對法師寄予厚,你是俗家弟子,不該在佛理上和他們分辯,你辯不過他們。他們不懂法師的追求,自然也就不理解法師的選擇,任你舌燦蓮花,他們也能找到反駁你的理由。”
般若眼角斜挑,看著瑤英的眼神滿是懷疑:“公主這麽說……難道公主認同我們的王?”
瑤英大大方方地頷首,道:“下次你再和僧人爭執,不要揪著佛理不放,出世還是世,是個人的選擇,避世而居,遠離塵俗,固然可以潛心修行,可是如果人人都隻尋自我解,王庭怎麽辦?百姓怎麽辦?法師是高僧,也是一國君主,他心係萬民,不計較個人得失,所求是眾生的解,而不是他個人的名。”
“各國紛了幾十年,百姓顛沛流離,人命如草芥,王庭卻能安穩太平,各族百姓安居樂業,坊市人頭攢,商人雲集,各國貨琳瑯滿目……”
瑤英立在長廊前,雙眸烏黑明,一字字地道:“這些就是法師對佛法的闡釋,就是法師的就!”
世之中,曇羅伽庇佑了一方生靈。
瑤英永遠敬佩這樣的人,因為深知在世中掙紮求生的滋味。
緣覺和般若心頭震,著瑤英豔的臉龐,久久無言。
半晌後,兩人對一眼,歎口氣:“可是寺裏的僧人不這麽認為。”
瑤英不由得慨。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然而事實卻是,被世人銘記的英雄,往往孤獨而寂寞。
緣覺和般若其實也有些認同僧人的觀點,所以和僧人爭吵時底氣不足,自然也就無法辯倒對方。
他們是曇羅伽邊最忠誠的近衛,也無法理解曇羅伽。
雖說像曇羅伽那樣清冷理智的人,肯定不需要尋常人的理解,瑤英還是為他到憾。
看向般若:“你可以從別的角度去反駁其他僧人,他們以後再議論法師,你就問他們,十年前,是誰率領中軍打敗北戎的?是誰救下王庭百姓的?佛寺是誰庇佑?他們的食住行由誰供奉?佛陀以慈悲為懷,法師能見死不救嗎?”
瑤英眨了眨眼睛。
“在我們中原有句話,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般若眼前一亮。
瑤英接著道:“如果僧人說這一切都是虛妄,經義才是最終的救贖,你就讓他們想想蒙達提婆法師。”
佛教發源於天竺,但因為各種複雜原因,加上其教義未能適應時事演變,日漸離民眾需求,結果呢?天竺的佛法漸漸衰落了。蒙達提婆正是悟於此,才會不遠千裏輾轉中原、西域,想從中探尋讓佛法源遠流長的真理。
般若讚同地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側過子,用梵語和緣覺低語,神鄭重,一邊說,一邊抬頭瞟幾眼瑤英。
瑤英含笑以胡語道:“怎麽,般若小師父又在說我的壞話嗎?”
般若滿麵紅,哼了一聲,一扭跑遠了。
緣覺朝瑤英恭合雙掌:“般若剛才說,公主住佛寺以來,洗淨鉛華,老實修行,事事為王考慮,可見對王是真心的,他從前錯怪你了。”
瑤英一呆,搖頭失笑,道:“可惜了,我這些天苦學梵語,學了幾句罵人的話,正準備和般若來一場梵語的論辯呢。”
緣覺輕笑:“公主如此高貴,怎麽會學俗之語?”
瑤英搖搖頭,認真地道:“緣覺小師父,我和近衛學梵語,就是為了在般若罵我的時候能聽明白,然後當場反相譏。”
緣覺哈哈大笑。
花牆前鬱鬱蔥蔥,爬滿花藤,兩人一邊走下長廊,一邊笑談,角落裏忽然閃過一道金弧。
樹蔭底下響起一陣低沉的咕嚕咕嚕聲。
緣覺立刻停下腳步,抬起手臂,擋在瑤英前。
影中金閃,一頭斑斕花豹從土牆上躍了出來,姿矯健,油亮,雙瞳反出明亮日。
緣覺臉上掠過一驚詫,飛快地環顧一周,笑著低聲安瑤英:“公主不必害怕,阿貍不會無故傷人。”
瑤英輕聲道:“沒事,這隻豹子救過我。”
那晚蘇丹古和花豹突然出現,從海都阿陵手中救下,現在看到花豹,不像以前那麽害怕了。
花豹聳,搖了搖尾,繞著二人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很慵懶的樣子,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瑤英垂眸,沒有看它。
花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覺得眼,忽然一個探往前,爪子勾住的角,茸茸的豹首蹭了蹭的子。
緣覺輕呼一聲,雙手握拳,張地盯著花豹,額邊滾下幾滴汗珠。
瑤英更是僵直,屏息凝神,一不敢。
幹燥的風吹過,鬢邊的發落下來,拂過臉頰,有些發。
緣覺朝瑤英搖了搖頭:公主,別。
花豹越湊越近,近到可以聽到它的呼吸,瑤英上滾過一道寒栗,咬牙關,任花豹湊到自己跟前。
就在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花豹突然渾一,回頭張,嗅了嗅空氣,輕盈地躍向土牆。
花藤一陣響,斑斕的豹影消失在影之中。
瑤英又堅持了一會兒,確定花豹沒有掉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緣覺給賠禮:“沒想到阿貍會躲在那裏,讓公主驚了。”
瑤英笑了笑,示意無事。
緣覺送回去,目送的背影走遠,立馬轉,快步穿過回廊。
前方金閃,花豹邁著優雅的步子穿過庭院,輕輕地爬上長廊,搖著尾走向一個男人,抬起腦袋,蹭了蹭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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