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雜花生樹,猗儺其華夭之沃沃。
正是午后景,太斜斜落在宮頂的琉璃瓦上,暈濃濃熠熠生輝,再往后,流云萬里天藍晴朗。
今日是最后一日沒有請安的日子,雁回格外珍惜,早早地便起了。昨日小雁起就離了宮,這半月以來都是小雁起在逗弄那鳥兒,還煞有其事地教雁回如何飼養,說起那些注意事項時鄭重的模樣沒惹得雁回捧腹。
也沒讓宮人幫忙,用過早膳后便提著金畫眉籠,在坤寧宮尋了個有日逗鳥兒玩。
雁回喜歡煮茶,石案上置著一套紋黃花梨茶,用以沏茶的水是清晨取的甘。將畫眉籠擱在一旁,去查看壺中的茶葉,大抵是心中暢快,雁回吩咐:“驚絮,這將去年兩廣總督送來的武夷山巖茶取來。”
能送給皇宮貴人的茶都是價值千金的好茶,雁回便是皇后也僅有兩泡而已,好茶,這種珍貴的茶葉一直是舍不得喝的。
驚絮應下,忙去取茶。
邊伺候的宮人捧著底刻攬明月白玉托盤上前,托盤中央放著小玉碗,那是給鳥兒準備的吃食。
雁回一手輕拈住袖,另一手正要去取鳥食,忽得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破空而來。
皇上駕到
猝不及防,雁回手一抖,碗盞傾覆,糧食如斷線珍珠灑落玉盤。籠中鳥一瞧盤中有吃食,便學舌了起來。
“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
雁回苦不堪言,謝昀鮮踏足后宮,就算偶然去一次去的也是之前的蘭馨宮現在的翊坤宮。且謝昀屈指可數的幾次往坤寧宮來,事先都會差人來說一聲,從未如現在這般從天而降。
雁回自然是欣喜的,可因著謝昀免了請安,也就打扮地隨意了些,連妝面也只是寥寥描了眉而已。養心殿跪著的那晚,謝昀的教訓言猶在耳,什麼天下之母儀,后宮之表率,如今這般接駕,想必又免不了幾句訓斥。
再則,縱然謝昀不喜,自己也想著每每見他時鮮亮麗些。可眼見那道明黃進了宮門,天撕破籠在他上的影模糊,雁回只能收手,恭恭敬敬見禮。
“臣妾見過圣上。”
那廂,朱墻碧瓦呈波浪高低起伏,朱墻中央的宮門大開。謝昀行至宮門檐角這才抬起頭看向宮庭里景,雁回福,微垂首,鬢發間首飾只有一白玉簪,與后翠玉般的竹林相映輝。
“免禮。”
雁回這才微抬下,出一張白的小臉。謝昀很打量過他這個正妻,以往謁廟朝會時,他只能瞧見九龍九禮冠垂落的纓穗遮住雁回大半面容,能記住的也只有流線致的下頜。
今日窺見雁回真容,倒讓謝昀有些意外,瑩雪黛眉紅,有竹林做幕,像嵌在綠草中的一朵花。縱然人如畫,素來見慣各人的謝昀還是無地移開了眼,將目落在石案旁的金畫眉籠上,注意力都這鳥兒吸引了去。
雁回并不知曉謝昀在想什麼,只當自己又遭了嫌,便往后退了兩步騰出大片位置來。
此時那紋黃花梨茶壺熱水沸騰,一下下頂著茶蓋。恰好驚絮取了武夷山巖茶來,雁回接過聲道:“臣妾為圣上煮茶。”
謝昀看了眼手里的茶,澤鐵青帶褐,葉端扭曲似蜻蜓頭,他道:“朕若沒記錯兩廣總督與蘭貴妃沾了些親。”
謝昀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自然是認識雁回端著的茶葉的。不過,瞥一眼茶葉便知茶的出讓雁回沒有料到,不知謝昀提到兩廣總督是何用意,雁回不敢貿然回答。
倒是一旁的朱公公接了話:“回圣上,兩廣總督張不虞正是蘭貴妃表親,不過關系稍遠了些。”
謝昀頷首,示意朱公公將鷯哥和鸚鵡并排放置,他道:“朕也許久未見蘭貴妃了,今日皇后親手烹茶,去將蘭貴妃接來坤寧宮與朕一齊嘗嘗皇后手藝。”
朱公公忙應下,告退時瞥了眼雁回,雁回目淡淡,并未有何不快,倒好像習慣了萬歲爺偏蘭貴妃一般,不爭也不鬧。
雁回將茶蓋掀起,細心抹去甌底的熱氣珠子放置一旁,這才將鐵青帶褐的茶葉置于杯中,霎時茶香四溢。
端起一盞落于謝昀手邊。
謝昀并未立即啜茶,似乎是在等蘭貴妃的到來。他逗了逗金畫眉籠中的鳥兒:“朕聽聞皇后這鳥兒十分靈。”
雁回擔心滾燙的茶傷著了謝昀,便又將茶盞挪開,這才掩眸道:“只是會學舌而已。”
說完看著謝昀帶來的鷯哥,頓覺恥。養的這畜生正著謝昀手中的鳥食,時不時振翅撲籠,恨不得鳥喙再長些,好啄了謝昀手中的食。反觀這只鷯哥,雁回竟恍惚看出這鳥眼中明晃晃的不屑。
論靈,高低立下。
“蠢鳥。”那鷯哥一撲翅,開口說了話。
謝昀逗了鷯哥一上午,沒想到用來罵它的話反倒被它學舌,贈了旁的鳥兒。
謝昀頓覺有趣,問雁回:“皇后平時教鳥兒說些什麼”
以往都是小雁起捧著鳥食教鸚鵡學舌,雁回一笑道:“便是簡單上口的短語。”
說著雁回拿過撒在玉盤間的一粒糧食看著鸚鵡道:“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鸚鵡見此,忙不迭重復:“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昀眼中波瀾未起,這種拍須溜馬的話他聽得多了,阿其所好獻討好讓他起了一不耐。再看這鳥兒也沒覺得稀奇,左右不過一個為食學舌的畜生而已。
正在這時,從翊坤宮而來的蘭貴妃到了。一簇牡丹宮裝,三千青梳仙九鬟髻,貴妃的面淋漓盡致。蘭貴妃素有大梁第一人的稱號,遠遠去蛾眉曼睩,風姿綽綽,令人而驚艷卻又不失貴妃威嚴。
“臣妾見過圣上。”蘭貴妃柳腰彎彎,福見了含脈脈的一禮,隨后才凝著雁回,敷衍道:“見過皇后娘娘。”
“來。”謝昀道,毫不覺蘭貴妃做得有何不妥之。
蘭貴妃施施然上前,雁回又往后退了一步,自覺讓出位置來。
謝昀別有用意道:“嘗嘗兩廣總督送來的好茶。”
竟是親自端了茶盞給了蘭貴妃,蘭貴妃接過,輕啜一口,茶香清銳細長,嘗出味道又濃又醇,舌尖有些苦,但回味甘甜,想來是雁回煮的茶,便將茶盞一推:“素來聽聞皇后一手煮茶的好手藝,今日見了也不過如此,倒是浪費了總督特意獻的茶了。”
雁回笑了笑道:“武夷山巖茶茶味稍濃,妹妹不常品茶不喜也是正常。”
說完便喚來驚絮:“去將花茶取來。”
“武夷山巖茶是好茶,皇后沏得不好,還怪了我不會品茶我宮里也有會沏茶的奴才,怎的他沏出的武夷山巖茶我便喜歡”蘭貴妃嗤道,明艷的臉上盡是嘲諷:“皇后自是風雅,君子好茶說的不正是皇后嗎可我便只是個俗人,學不來附庸風雅。”
雁回保持著笑:“妹妹誤會了,本宮沒有這意思。”
“皇后一口一個妹妹好似比姐妹還親切。”蘭貴妃懶懶往謝昀上靠去:“姐姐暗傷人,妹妹就是有這心也不敢認皇后這個親姐姐。”
提到那日之事,雁回實在理虧,一時只好訕笑。
謝昀凝了蘭貴妃一眼,蘭貴妃便無奈收斂些道:“圣上不喜,臣妾便不說了。”
說完,蘭貴妃見到案上的兩只鳥兒,常去養心殿,自是知道謝昀養著一只鷯哥,再看鷯哥旁的鸚鵡,坤寧宮娘娘養了一只會學舌的鸚鵡滿宮盡知,蘭貴妃道:“以前不覺得鷯哥稀奇,這一對比倒分出個云泥之別。”
“聽聞皇后這鳥兒只要給吃的,便是讓它說什麼它就說什麼。”蘭貴妃故意拾起一粒糧食,對著鸚鵡道:“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雁回垂眸,蘭貴妃這點小心思看得真切,先是贊了鳥兒學舌,又故意念了這麼一長串句子,便是故意在謝昀面前打臉的。
謝昀也不攔,似笑非笑地看著蘭貴妃逗鳥。
那鳥兒哪會這麼長且繞口的句子,見蘭貴妃著吃食引,喙里又無法發聲,急地在籠中振翅。
“說啊。”蘭貴妃將吃食湊近了些。
雁回剛要制止,那鸚鵡忽的一口啄在蘭貴妃手上。鸚鵡本就得急了,這一口下去蘭貴妃白皙的手上頃刻出現了一條口子,鮮紅的珠順著傷口溢出。
這還不夠糟糕,蘭貴妃吃痛,竟下意識揮手把整個籠子掀翻。畫眉籠從石案落下,連帶著一盞滾燙的茶水,燙水澆在了鸚鵡羽翅上,疼得鸚鵡在籠中。
“壞人”
“壞人”
也不知鸚鵡為何會說這句話,甫一說出口,雁回笑容凝固,連蘭貴妃的臉都變了,兩行清淚順著香腮落下,不可置信地看著雁回。
“皇后便是在人后這般編排臣妾”
蘭貴妃揮落鳥籠時,傷口又沾了燙水,乍一看傷勢十分嚴重。蘭貴妃起跪下,委屈地拉住謝昀的角:“圣上,您要為臣妾做主啊。”
謝昀目都冷了,淡淡地看了一眼雁回,見雁回倉皇跪下,一副怯懦忍讓的模樣,腹中無名火頓生,一陣煩躁。
“皇后。”謝昀出聲,冷冷道:“將它置了,日后坤寧宮不許豢養畜生。”
雁回垂眸:“喏。”
“朱頤”謝昀喚來朱公公,“收金冊金印。”
朱公公“咚”地跪下。
雁回暗自嘆息,沒想到圣旨蒙塵平安無事,反倒是畜生傷人被褫奪了印,這回怕是要讓太后失了。
俯叩首,只聽頭頂謝昀不帶的聲音沉甸甸地落下:“誡、訓、論語、范捷錄各抄百遍,足三月好好悟一下如何做這國后做后宮之表率”
謝昀鮮發這麼大的火,待謝昀離開坤寧宮多時,坤寧宮宮人仍心有戚戚。
驚絮跪著以膝蓋為撐,上前扶著仍跪在原地的雁回,“娘娘”
“無礙。”雁回淡淡看了眼謝昀離開的背影,三月不能見他,唯有繼續睹畫思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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