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話音落下,趙野立即再去打量周彌,目驟然正經許多,笑問:“宴西,你人?”
“自然不如你。見面不到十分鐘,卻是一點不生分。”男人似笑非笑的。
趙野暗自咋舌,這話,怎麼有護食的意思啊?
他立即賠笑,轉拿了架子上那小碗下來,遞給周彌:“我這人貧,就開玩笑,周小姐別介意。這碗是我一學生仿的贗品,要不嫌棄,周小姐你這位杜先生拿著玩兒去。”
周彌頓了一頓,才將碗接過去,轉頭告訴杜蒙,方才是趙野在開玩笑,不過碗不是真古董,沒什麼收藏價值。
杜蒙非但不介意,反倒寵若驚,自己拿英語問趙野,多錢?
趙野笑說:“Free!”轉招手,了個工作室的工作人員過來,拿木盒子包裝好了,再鄭重其事地遞與杜蒙。
杜蒙中英法三種語言切換著道謝,抱著那木盒子比什麼都寶貝。
一旁崔佳航嘀咕一句,姓趙的可真會做人,撿著臺階下得比誰都快,做了人,又掙了面子。
只是……
他抬眼往屏風后頭看,看見繚繞一段茶煙,那男人提著小茶壺給自己斟茶,目早已收回去,仿若全程置事外。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趙野的這幫子朋友里,數這男人地位最高,一句話就替周彌解了圍。趙野已然世煊赫,這男人又是什麼來頭?
他沒敢往深細想。
周彌也沒空細想,這段曲撇到腦后,繼續帶杜蒙在工作室里參觀。
趙野得意他這一屋子的寶貝,主領著他們觀賞,邊走邊介紹,周彌只管翻譯給杜蒙聽,倒是省下不工夫。
一圈下來,杜蒙逛到盡興。
崔佳航已訂好中午的餐廳,這時候打電話司機把商務車開過來。
他們等在路邊,周彌正拿著手機,check后面的行程安排,這時候,工作室大門走出來一個工作人員,喊住周彌。
周彌回頭,那工作人員說:“趙老師還有份禮要送給杜蒙先生,請周小姐幫忙進去拿一下。”
周彌點頭,向杜蒙說明況,“請您稍等,我馬上回來。”
跟著工作人員往里走,直到這時候,周彌都還沒意識,真要送禮,送出來就行,哪有喊人回去自己拿的道理?
等走回到大廳,卻是腳下一頓——趙野并不在,落地窗前,單獨站著那姓談的男人。
周彌以為他早就已經走了。
工作人員遞來一只牛皮紙袋,說里面是趙野自己篆刻的一枚閑章,送給國際友人。
說完匆匆離開了。
工作室擺的是古董家,屋子的格局卻是現代式的,墻上漆白灰,映襯窗外雪,徹明凈。
窗外蕭寒的幾棵樹,隨著風吹,淺灰影子投在外面青瓦覆頂的白圍墻上。
雪亮、寂靜而空曠,聽見時間流過去。
周彌在開口與不開口之間猶豫,直到他轉過來。
他看著,微微地笑了笑,也不招手,只說:“我不習慣隔這麼遠跟人說話。”
周彌鬼使神差地朝他走過去。
幾步走得很猶豫,或許泄了心底行蹤,他又笑了笑,這回帶上一點玩笑的意味。
走近才看見他手里夾著一支煙,他側了側,空手的這一邊朝向,“我還沒自我介紹,是不是?”
周彌沒說話,心說似乎沒這必要。
“談宴西。”他出聲道。
周彌無端微微晃一下神。
眼前的男人,皮似鍍一層白瓷的釉,五分明,鼻梁尤為拔而陡峭。這年頭討論一個人的外貌,流行講“骨相”,他便是那種一眼能瞧出骨相優越的長相。
如果不是一雙眼睛的形狀,尚且是偏于多的那一類,他這外表,可以說過分優越以至于失了人氣,尤其在這雪里,琥珀眼瞳被照得很淡,像覆了淺淺一層薄霜。
聲音也好聽,音調沉,音卻清,讓人既覺得遠,又覺得近。
像他這個人本。
只是,他這自我介紹不過關,周彌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幾個字。
卻不細問,自己都沒意識到,刻意不愿意跟他繼續扯上關系,只點點頭,就當是應答了。
談宴西看著說:“你周彌?”
“……嗯。”
“哪個字。”
周彌不回答,只說:“談先生和趙老師演這出雙簧,找我什麼事?”
話里話外都帶刺,談宴西笑了,“上回在車上,抱歉。”
周彌早把他往靴子塞錢那事兒消化了,被他再度提及,卻仍有淡淡的難堪,頓了頓,不甚在意地說:“不用。那錢我拿去買了幾斤糖炒栗子,也算不辜負。”
“是麼。”他神里有種諱莫如深的意思,“幾時收工?”
有后話。周彌沒應,等他繼續。
他說:“請你吃飯,就當賠罪。”
“不用——我下班很晚。既然今天談先生出手相助,就當功過相抵了。”
急于擺他,而他明顯是看出來了,卻只是笑了笑,一時間沉默。
兩人站得不遠,呼吸間都是他上清寒的氣息,周彌被這寂靜熬得快無法繼續故作鎮定,忍不住抬頭去看了一眼。
他目其實并未定在上,卻在抬頭的瞬間,忽然地轉了過來。
視線相對,仿佛聽見雪水澌澌流淌過去的微響。
周彌一下就別過了目。
談宴西再次出聲:“前幾天跟孟劭宗吃飯,他托我保守。是我誤解……”
“原來……”周彌微蹙眉頭,打斷他,“談先生的標準里,人分三六九等的。倘若是搭上了朋友的撈,隨意辱也無妨;可如果是朋友的兒,就得鄭重道歉。是這樣嗎?”
談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彌繼續說:“我不想做談先生這套標準里的任何一個人。如果今天的道歉是看孟劭宗的面子,就不必了。”
談宴西笑著,垂眸去看,目里一時間多出許多的意味。
多有意思,這麼生明艷的一個孩兒,拿這麼漂亮的黃鶯似的音,這麼冷靜的聲調,卻說了這麼一番夾槍帶棒的話。
他不由笑說:“怎麼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跟你道歉呢?”語氣幾分似被冤枉的無辜。
這聲音低低的,像山林里沉一層霧,在耳邊。
周彌一下沒來由地慌,倒也不是怕,是一種好似丟失掌控的不安全。
正醞釀怎麼結束這番話,談宴西別過了目,手里煙點燃好久了,他這時好像才記起上一口,隨他抬手的作,散開一縷白的飛灰,他說:“你該走了。”
好像他能算準一切,周彌心驚了一下——下一秒,口袋里手機就響起來,崔佳航的電話,猜想是催出去。
沒接,掐斷了,說:“談先生沒別的事的話,那我走了。”
是真的著急走,都不愿意掩飾。一方面想趕跟他撇清關系,一方面因為嗓子發,可能那止咳藥的藥效已經過去了。
談宴西微微點頭,斂下目,轉就走。
聽見,后一聲輕笑落地。
周彌腳步更快。
路邊,杜蒙他們已經上了車,崔佳航掌著車門,等得焦灼。
周彌在門口猛咳了幾聲,三步作兩步走過去。
崔佳航問:“趙野又為難你了?”
周彌搖搖頭,彎腰鉆進車廂,順便遞上牛皮紙袋,笑說是趙野送的一點紀念品。
杜蒙拆開看,贊嘆驚呼,他今日滿載而歸,一米九的大塊頭,高興得跟個孩子一樣。
周彌嗓子干得不行,幾分煩躁地翻背包,把崔佳航給的止咳藥拿出來,倒了小半杯含下去,拿紙巾干凈量杯。
反常的緒被崔佳航覺察到,他轉過來輕聲問:“怎麼了?”
“沒事。”周彌定一定神。
-
談宴西今天之所以往趙野來這一趟,是給祖父挑一件賀壽的禮。老爺子沒別的好,就喜好收藏點兒書畫作品,
趙野本人品姑且不論,在收藏這一塊倒也不純是沽名釣譽。
前陣子他在電話里談宴西之托,早早就把東西備下。
今天談宴西得空過來,趙野獻寶似地呈上這畫作。
趙野笑說:“這畫奇趣怪誕,跟你打包票,老爺子鐵定喜歡,不喜歡你拿回來,我再給你換一副。”
談宴西看兩眼,趙野卷起來包好。
這時候,一行人進了工作室,里頭幾個高眉深目的外國人。
后來,又有了外國人要買斗彩小碗,以及談宴西替周彌解圍這檔子事兒。
趙野領著人參觀一圈,把這一行人送走,回后面房間一看,談公子竟還沒走。
談宴西躺在他休息間的沙發上,剛醒,眉目間還有些倦,說:“你這地方安靜,好睡覺。”
趙野樂了,“怪道還能有你談三公子瞧得上的地方。”
談宴西坐起,向著外頭揚一揚下,“人走了?”
“誰——哦,走了,剛走。”趙野打量著談宴西,“你還有事?要有事,我把人給回來。”
安靜一霎。
談宴西抬眼看他,“你還在等什麼?”
趙野愣了一下,一拍腦袋,“哦。我這就去,這就去……”
他出去支使一工作人員,隨口謅了個借口,把周彌給誑了回來。
折回休息間里匯報,談宴西“嗯”一聲,站起,理一理服,起到大廳里等著去了。
趙野沒那個膽子多摻合,站休息室門口看一眼,談宴西跟那翻譯小姑娘就站落地窗前,面對面低聲說著話。
隔得遠聽不清,但料想也沒什麼新鮮的。
——談公子邊的人來來去去,從來沒什麼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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