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
江音晚詫然看向劉婆婆,腦中空白了一息,纖手已不自覺攥了手中香帕,水蔥樣的指甲,陷進平針繡如意四合云紋里。
前世,因對裴策的誤會,不得已親手墮去腹中胎兒。彼時留在裴策邊,自覺愧對先父和江家列祖,而狠心弒子,又愧對孩兒,愧對裴策。為人,為人母,為人,竟是無一堪對,短短余生,皆在悔恨自艾中度過。
今生,莫非還有機會,彌補前世的恨?
怔然,裴策亦有一霎的愣怔。
握在江音晚肩頭的手,不易察覺地輕著。
殘如,鋪開半江紅,青雀舫劃破薄暮煙靄,舷下浪涌,將暮緩緩攪碎,粼粼殷紅,躍在浪尖每一點水珠。裴策眼底卻是不進,恍惚的黑。
喜麼?
裴策自然該喜。他那樣迫切近乎癡狂地求江音晚屬于自己,用金殿,用鎖鏈,用一次次侵和占,去做徒勞的證明。若非不愿傷害分毫,恨不得將一點點嚼碎了吞腹中,或是在上烙下赤紅滾燙的印記。
還有什麼比一個孩子更為強烈的印記?在的里,孕育著融合了他二人脈的胚胎,是他所能烙下最深刻的明證。
將來這個生命降臨世間,流著他和江音晚的,熔鑄了他和江音晚的骨,甚至一代代延續下去,是長存于世間,永遠的昭示。
然而裴策不敢喜。他那般清楚地記得,前世江音晚設計流產的決絕。
今生,晚晚愿意生下他的孩子麼?
裴策不敢再想,思緒卻如腳下河渭之水,不可稍遏。縱使有那麼多幅晚晚親筆所繪的畫……
是啊,那些畫,道道影在他眼前晃過,無一不是白溫潤,眉目澄明。晚晚私心里喜歡的,應當是那樣的湛朗清舉年郎。而他走過遍地荊棘,染襟懷,謀運詭譎,如濃墨,將白潑濺黑袍。
晚晚,當真還心悅他麼?
即使因懵懂時的愫,殘留了幾分喜歡,又是否足夠支撐,為他誕下一個孩子?
裴策視線極緩,一分一分掃過江音晚面頰,見只是神怔忡,沒有他害怕窺見的厭和惱。但或許只是一時未及反應。
他修長皙白的指節,在輕中慢慢屈起,筋骨繃,克制著,沒有施力向掌下纖瘦的肩。
懷胎辛苦,晚晚弱,且前世有孕是在兩年多后,如今不過十六,如何能孕育一個生命?
雖尋常人婦十六歲為人母者比比皆是,這種可能放在江音晚上,卻讓裴策心疼不已。
江風攜著水汽,涼涼拂在他玄青緞面袍擺,竹葉暗紋,似一片片齊臻臻蕭蕭作響,耳畔浪聲人語,盡皆遠去。
懼和悔,繞上裴策心頭。他怎麼能讓這時便有孕?
自己那點可笑私心,如何能同晚晚的子相提并論?
裴策邃眸如淵,深不見底,濃黑盡,翻涌的駭浪卷著奇崛險石,被一層暮靄籠著,去只是云繚霧繞的澹靜。
他面沉定,不分毫,一把低醇嗓音緩緩道:“晚晚,好點了麼?先回屋去歇一歇吧。這惡心嘔吐的癥狀反復,不論什麼原因,都讓俞大夫來診脈看看。”
江音晚輕輕點一點頭,向劉婆婆客氣地聲道別,兒家臉皮薄,倒沒有再提及劉婆婆對有孕的猜想。
劉婆婆朝笑笑:“夫人快回去歇息吧。”
裴策扶著江音晚,小心平穩地往回走。
劉婆婆看著二人影從畔走過,又偏轉過頭,多看了二人背影一眼。
墨袍廓高大凜謖,微俯著,小心將纖的淺夕嵐影護在懷里。子青半綰,長垂過腰,被晚風拂著,發稍嬈嬈輕旋。
這并非婦人髻,若不是上船前這家仆從特意叮囑以“夫人”稱呼,劉婆婆該以為這是位未出閣的姑娘。
發髻樣式的疑影,先前被男主人對這位人的呵沖淡,此刻又浮聚起來。方才,提出夫人或許有喜,男主人看著,可并不高興。
劉婆婆也是見慣世的老人,知道這等富豪人家常會有許多風流韻事,心里暗暗揣測,或許這人,只是個得寵的外室,男主人不希生下孩子,便是不打算予名分的意思。
可那疼萬分形,又實在不像。
劉婆婆慢慢蹙起眉心,搖了搖頭,轉回來繼續照看爐火,片晌,發出一聲輕嘆。
船艙二樓,走廊盡頭的臥房里,酸枝木白緞廣繡屏上花枝蹀躞,曼影重疊。
繞過屏風,俞大夫恭敬一禮,蹲在小葉紫檀羅漢床邊,隔著帕,為江音晚凝神診脈。
片刻后,俞大夫收回手。
他并沒有把出喜脈。
又或許是日子尚淺的緣故。俞大夫拈了拈山羊胡須末端,斟酌著問:“不知姑娘上一回信期,是在多久之前?”
江音晚略赧,一旁的丹若代如實答道:“姑娘上回信期大約是在臘月初八。上月和本月的月信都未至。”
俞大夫凝眉,若是有孕,如今算來已一月余,理當已顯出脈脈象。而他非但沒有探出脈,反而發覺姑娘質虛寒,不易有孕。
俞大夫沉片晌,又問:“姑娘是否信期常伴有疼痛?”
丹若答:“大夫說得正是。”
俞大夫微微點頭,心里有了數,轉向一旁負手而立的裴策一禮。
他并不敢抬頭直視太子,屈時,余掃過那襲墨袍擺,只覺太子周氣度沉凜駭人。上方那道視線落在他的脊背,平靜而穩淡,卻如千鈞巨石。
俞大夫勉力維持聲線,道:“稟殿下,姑娘并未有孕。”
話出口,周遭靜了幾個呼吸。俞大夫低著頭,斂聲屏氣,幾乎能聽到自己額角冷汗滴落在地的聲響。
裴策心中竟覺驀然松了口氣,然而那氣只松到一半,另一半仍懸著。他低眸,細細去辨認江音晚的神,從他的角度,卻只見低垂著纖長的眼睫,青如翅,掩去了眸中緒。
又聽俞大夫接著說道:“姑娘信期未至,應是質虛寒、氣不足的緣故。而姑娘惡心嘔吐的癥狀,確然是暈船所致,加上脾胃虛弱的癥,故見反復。”
裴策面沉下去。晚晚的子,始終這樣差。他凜聲吩咐:“這些癥,你且開個藥方調理。”
其實調理的藥,江音晚已吃得太多,多名貴藥材、良藥方耗下去,卻總不見好。
俞大夫直覺寒芒在背,趕忙諾諾領命,由黛縈領著下去開藥。
裴策走到江音晚前,一手撐著羅漢床的扶手圍子,慢慢俯下,另一手輕輕捧起的雪頰,拇指指腹微微挲著。
他在那雙水煙漫起的杏眸里,看到了落寞廖然。
晚晚,是在為沒有懷孕而失落麼?
這個猜測,讓裴策呼吸一滯。他不敢多想,俊容仍沉靜如海,磁沉嗓音低低道:“晚晚莫難過,咱們日后還會有孩子的。若是晚晚此時便有孕,孤才該舍不得。”
他輕頓,細細觀察江音晚的反應。但見抬著那雙水漉的眸與自己對視,片晌,輕輕點了點頭。
裴策扣在小葉紫檀扶手上的手漸漸收,雕細鏤的繁復紋樣烙進他的掌心。他不敢確定,晚晚是否真心愿意同他有生兒育的“日后”。
他眸底如淵,幽邃莫測,語調卻放得更緩,指尖在雪頰輕輕:“該用晚膳了,多吃一些,本就脾胃虛弱,不能再著。仍然配些榨菜,好不好?”
江音晚又點了點頭。
裴策傳膳,喂著用了些,終究吃得不多,裴策怕再吐,也不敢勉強。幸而江音晚遠離當時刺激到的魚湯氣味后,便未再到惡心。
晚間,裴策又去廚房切了點姜末,到江音晚肚臍,將攬到懷里,輕緩地拍著的背,直到臂彎里的淺淺呼吸漸漸紆徐綿長。
仲春雖天氣漸暖,夜里仍會泛起清寒。夢與夢的間隙,水上微潤的涼意漫上來,江音晚半夢半醒,循著記憶去索畔的溫熱軀,卻了個空。
睡意頓時消了幾分。江音晚迷蒙地睜開眼,見邊空,自己懷里只抱著個漳緞枕。
又清醒了些,擁著被衾支坐起,隔著半勾的架子床煙帷,見月里臨窗而坐的那道影。
窗幔薄如蟬翼,在夜風里如煙繚然漫卷。窗外一漸盈凸月,是拉不完滿的弓,清白若流霜,鋪開滿江波,瀲瀲分明,逶迤向水天相接。
泠泠清輝勾勒出窗下端謖廓,裴策側著臉,眉峰鼻梁的角度仿若鐫刀雕刻,月灑下來,落了點點雪霰一般。
從來矜然冷峻的人,此刻卻微低了頭,沐在水天一清的寥廓夜里,出一寂冷的落拓。
江音晚靜靜看著裴策,見他察覺到自己的靜,轉頭過來,先是微不可察地蹙眉,視線移到安然攏過肩頭的被衾,才稍稍舒展。
聽到他的聲音,在月下分外磁沉和:“怎麼醒了?又不舒服了嗎?”
江音晚搖搖頭,夜里,一切惝恍朦朧,卻又歷歷分明。輕聲問:“殿下有什麼心事麼?是不是……今日的誤會,讓殿下失了?”
裴策向的目,深穆更勝寂夜,他安地一笑:“晚晚不要多心,在孤心里,子嗣本并沒有那麼要。晚晚乖,接著睡吧。”
江音晚卻執拗地凝著他,想要知道他怎麼了。
裴策無奈妥協,聲調低若自囈:“孤只是在想,前世你設計小產,那時應當恨極了孤。”
哪怕是因旁人挑撥構陷,他只要一想起江音晚對他曾有過的恨意,便覺不能忍。
更何況,這恨意讓晚晚痛苦,讓晚晚傷了子,甚至損了命。每每念及,他腔里便是利刃穿心的尖銳刺痛。
裴策未敢出口的,還有一句,今生,晚晚當真愿意為孤孕育一個孩子麼?
江音晚著裴策,杏眸浸他背后月千里,聽他猜測前世恨極了他。
緩緩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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