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湖畔,花燈如晝,簫鼓喧鬧,人影參差。游湖的男雙對行,勾勒出長長的街。
小販們早就搶占好了攤位,攢糖人、剪紅紙、畫小像、賣胭脂的一路排到畫舫碼頭。畢竟,昏了頭的人眼里只有彼此,從不細看價錢。
湖上漂著些雕花的畫舫,船尾搖櫓的人嗓音洪亮地唱著當地小曲兒,此起彼伏。
挨著湖畔的幾棵綠柳,是專糊孔明燈的攤子,掛著個“今日售罄”的招牌,客人們遠遠見著,都掉頭走了。
除了攤主老陶,攤前只有一個元寶髻、櫻草的姑娘。
“陶叔,你這攤子位置不行。下回找那畫舫碼頭的東家聊聊,每艘畫舫薄利饒兩個孔明燈,每日的出貨便有了保障,才好騰出心力玩點兒新的花樣。”
老陶耷拉著眼皮:
“丫頭,你包了我這攤子三天,今日都元夕了。你要等的人他還不來嗎?”
姑娘笑嘻嘻:“今天等不到,明天我還包你這攤子!”
“咳咳,天涯何無芳草,可別吊死在一棵樹上啊。”
姑娘爽朗地大笑:
“他看到了,一定會來的!”
夜月東風,湖上暖,卻無一盞天燈。
孤高的天界上尊換了文士布袍,混進熙攘的人里,像個窮且益堅的書院先生。
一百多年未下界,鴛鴦湖畔早已變了。天衢扯過最近的一人:
“請問,何能燃放孔明燈?”
對方笑道:
“今日元夕,南街老陶那里一定可以放。公子……可認得路麼?”
他搖了搖頭。
“恰好順路,我引公子走一段吧。”
逆人流而下,拐過一條巷口,天衢看見了糊孔明燈的攤子,還有攤子前那元寶髻的姑娘。
姑娘舉著筆,一腳踩著柳樹,傾著子在一排孔明燈上寫寫畫畫。前頭幾個還規矩地寫著字,后頭幾個畫風逐漸狂野,什麼“老木頭”、“臭冰燈”、“青蘿卜”紛紛出爐。
天衢停在了原地。
……果然在此。
“公子,你不是要放孔明燈麼?”
引路之人疑地喚他:
“公子?公子?”
天衢悶聲不答。
近鄉怯,他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踏出的腳步,偏又收回。
元寶髻姑娘丟開了筆,招呼著老陶托起一盞孔明燈,點起了火蠟。孔明燈冉冉升空,被遮擋的視界再度展開。
數丈之外煢煢靜立的青公子,終于映了眼簾。
元寶髻姑娘——春花的呼吸剎那間停止了。
如有無聲的煙花在兩人中間開,東風夜放了火樹萬千。
“陶叔……”
“嗯?”
“明天的攤子,我不包了。”
“誒?”
“我等的人,他來了。”
鴛鴦湖水在風中粼粼地撥著燈影,洪荒滄海倏然空遁,車馬行人俱影。
他們只和彼此的目膠著。
春花的眼圈倏地紅了:
“你來晚了。”
天衢翳,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他不是來晚了,而是走得太快,把弄丟了。終于返去找,卻在遮天的云霧里迷了路。等他放棄了指,只盼在云霧里好好地過,卻又稀里糊涂地自己走出來了,還與他肩而過,又走到他前頭去了。
于是呢,便了現在這個樣子,站在眼前,言之鑿鑿地說他來晚了,仿佛從來沒有走丟過,沒有從他心上狠狠地剜過他的,他的。
“我……”
他艱難地開口,一抹艷卻忽地攔在兩人中間。
盛裝濃抹的子張開雙臂,杏眼圓睜:
“小姑娘,懂不懂什麼公平競爭啊?他是我先認識的,我們一路同行到這兒來的!”
春花:“……”
天衢:“……”
今夜元夕,正是陌生男相識求偶的時節。汴陵子坦率熱烈,見著順眼的男子,都是直接表白的。
那子回:
“公子,我秦芍藥,今年二十八,是那邊香藥局的老板,至今尚未婚配。你呢?今年貴庚,是否婚配呀?”
天衢仿佛沒有聽見秦娘子的話,沙啞著嗓子道:
“我看見了你的燈。”
春花咬著下:
“不是我的燈。是我們的燈。”7K妏敩
秦娘子只聽見個“燈”字,笑盈盈道:“公子,你要放燈,我陪你啊!”
“公子,你什麼名字?咱倆可以把名字寫在一盞燈上……”
這話功地中了春花的牙眼,兇猛地瞪起眼:
“他不。”
秦娘子嚇了一跳:“為什麼不?”
“……他喜歡我,癡我,眼里只有我。”
哪怕是在民風奔放的汴陵,這話也有點狂野了。
秦娘子懵了一懵,氣勢上已弱了下去:
“公子,說的是真的嗎?”
春花屏住了呼吸,表面氣壯,實則惴惴地著天衢。
天衢怔了怔,長長地嘆了口氣。
“說的都對。”
紅彎彎,心旌意,春花破涕為喜。
秦娘子眼前掠過一陣風,元寶髻的姑娘一把抓住青公子的手,穿過燈影人,往畫舫碼頭奔去。
連忙追了上去:
“公子,你別跑啊!”
夜風伴著春夜的花香,吹徹兩人的衫。紅塵人間在畔喧囂而過,一池春水緩緩潤干裂了百年的心田。
天衢的手掌被一只的手抓握,唯恐他掙一般。
或者,可以這樣奔跑到流的盡頭。
兩人穿過碼頭,跳上一條空船。春花出個銀元寶,船老大便一蒿子撐過水月浮影,將船了煙波的中央。
秦娘子在碼頭上叉腰了幾聲,但他們很快就聽不見了。
春花捋了捋微的額發,轉臉向天衢一笑,他卻默默撇開了眼,將目投在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
春花愣住了。
他好像,是和在凡間的時候,有些不同了。
記得那些依偎與甜,醇清的氣味,呼吸的錯,的熨帖,瞳孔中映著對方的臉,是無上的歡喜。因此,一點點淡淡的疏離,都是刻骨的煎熬。
他是不是也一樣呢?
春花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忽然難過起來。說過好多次,說自己已經不喜歡他了,讓他放下,忘記。那時他是怎樣的心呢?怎麼還能心平氣和地和討論,要忘記這件事呢?
“我總傷你的心,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船尾,搖櫓的船夫兜著波,悠悠清唱著小曲兒:
“約郎約到月上時,等郎等到月坐西。不知妹山低月出早,還是郎山高月上遲?”
天衢驀地嘆了口氣,撈起的一只手,緩緩收握在自己的掌心。
到了此刻,方才有了一真實之。
“你剛才……跑什麼?”
他低聲問。
春花抿了抿,強行抑自己的不高貴和不冷艷:
“看上你了。”
“只是幫我指了個路。”
不忿:
“問你是否婚配。”
天衢眉尾輕輕上挑:
“有匪君子,淑好逑,這也算不了什麼。”
霍然站起來。
“還說要陪你放燈,把兩個人的名字寫在同一盞燈上。”是說出這件事,就讓心里燒了醋缸。
“或者,只是想請我做個賬房先生……”天衢慢條斯理地說。
“……”
春花愣愣地著他,倏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猛地一痛。
“在你心里,我和,難道是一樣的嗎?”
天衢的眸垂落:
“當然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沉默一會兒:
“沒有請我吃過八珍小宴。”
春花:“……”
饒是聰明機警,此刻也不清他的意圖了。
“……就只是,這樣?”
有淚盈于睫上。
天衢被那淚輕輕灼痛了一下,如有鋼針細地刺心中最之。
自己怎麼可能對狠心呢?是這世界上最讓他無計可施的人。
“沒有……用刀捅過我的心口。”
天衢拉起春花的手,在自己左。
“沒吃過我親手切的契丹小羔羊。”
“沒教過我打雙陸。”
“從未被我氣哭,也不曾被我逗笑。”
“沒有在馬車上輕薄過我。”
“沒有收過我的‘桃僵’。”
“沒為我們寫過婚契,也沒為我們置過宅院。”
“不曾拎著本賬本,管我要以后。”
“不會事無巨細地記下每一件想和我分的小事。”
“不曾為我放過孔明燈,讓我日日想,輾轉難眠。”
“沒有想念過我三年,也沒有被我思念過六十年。”
“脖頸上沒有紅痣,笑起來沒有梨渦和虎牙,不梳元寶髻,也不穿黃。”
“不春花。”
春花的眼圈紅了。
“眾生之中,沒有任何一人與你一樣。你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屬于我的——這一朵春花。”
天衢抬起手,想要上的臉頰,卻停在了半路。
為怯暗藏,怕驚愁度,又恐是幻,又恐空。
“我生怕眼前這一切都是幻夢。但我更怕我不夠謹慎,你又再到傷害。……春花,此前每一次,從凡間到天界,我都護不住你。枉我苦修兩萬余年……”
春花驀地勾低他的頸子,踮起腳尖,吻住微涼的。
天衢呼吸驟停,雙手懸空,唯恐下一刻便接住昏厥的軀。
搖櫓的船夫抬頭了眼艙中重疊的影,呵呵一笑,又唱起歌來。
“和塊黃泥兒咱兩個,一個兒你,一個兒我。的來一似活托,的來同床上歇臥……”
畫舫停泊在遠離人群喧囂的對岸,舟繩不系,幾片樹影投下來,風吹過,沙沙作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春花輕著離開他的,雙目微紅:
“你可記得,我說過,讓你不要忘了我,也不要一直記著我?”
天衢心中微微一痛。他自然記得。
“后半句,不是真心的。”
“我以為我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想讓你過得好,想讓你覺得我不自私,死也死得高貴冷艷,所以才那樣說。但其實……我想讓你一直記著我,看著我,心疼我,護著我,我。”
愿談大人日日想我,輾轉難眠。
天衢的眼眸在櫓聲燈影里明明滅滅,如同銀河邊緣的星子。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不論是從前還是以后,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有毫改變。”
“可是春花,雷鏡臺上九十九道雷劫,我還可相抗,你卻未必能全而退。”
去淚水,仰臉看他:
“倘若……我們就此放棄,又算什麼呢?”
天衢怔了怔。
這一直是他最為擔憂的事。師尊設立雷鏡臺,是為考驗真心。但他不知那冰冷無的雷鏡臺,對他們兩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沒有想到,在這件事上,比他想得還要明白。
春花嘆了口氣。
“舍難求易,舍直求曲,我從來不齒,你也一樣。”
“人也好,神也罷,真正能把握的,也只有這一隙的時。此刻的努力,此刻的鐘,此刻的夢想。倘若我們神仙自己都畏懼了,把握不住此刻,只敢去求來者,又憑什麼教世人活在當下,盡遣有涯之一生?”
“……最差的結果,把我劈個草履蟲。你就耐心著些,用個干凈的小碗養著我。總有一日,我能再修回人形的。”
不馴地抬起眸子,眼底盡是人異彩。
“嚴先生,談大人,天衢上尊,冬藏——”
“你敢不敢與我,同上雷鏡臺?”
天衢心跳如鼓,幾乎破而出。
他們兩人之間,常常是有勇氣和遠見的那個。而他,折服在不顧的熾熱中,幾近于撲火的飛蛾。
細碎的吻如同雪后的第一場雨,清冽地落在的眼、眉、上。懷中冰冷空曠已久,終于擁了最契合的那一朵春花。
他在耳邊低語:“我愿與君締永生,押上全部本錢,有錯必改,有難同當,不討價,不還價,不記賬。不欺,不妄,不悔。”
天衢輕地握住春花的左腕。匿的“桃僵”在腕上閃著流,只有他一人能看見。
這一次,他總可以好好地護住。
夏果秋斂,春花冬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