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甘華與小道士落青夢魘,但見石灘平坦，河水蜿蜒，天邊正落下最后一抹斜。

北辰與甘華對視一眼。此他們再悉不過,正是黃昏的子夜河。

青葛巾的年背負著一柄青釭劍,徐徐向河邊走來。他面容較北辰和甘華悉的稚許多，但眉宇間的沉穩和清冷,卻是萬年來從未改變。

河水溫地拂過河灘,年立在岸上，無聲地嘆了一嘆，涉水過河。

后倏地一道清音傳來：

“冬藏,你果真要去？”

古上天尊不知從何飄然現,落在他后。

年冬藏回過神來，平靜地向師尊合拳為禮：

“徒兒心意已決。”

“那窮奇化蛇乃上古兇,天庭十萬天兵尚不能降伏。你雖隨為師修煉萬年有余,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徒兒知道。”

“凡人庸碌，虛偽貪婪，災劫加亦是自作自。上古眾仙凡人之惡牽連，在洪荒大中紛紛隕落，只余為師一人。為師一手重建天庭，恢復天界，已是仁至義盡,當年歸之日,與天庭言明,再不手俗事。這一趟,你不是非去不可。”

“徒兒明白。但強者凌于弱者之上,并非徒兒心中的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古上天尊窒了一窒，俄而道：

“為師為你起了天演卦，你此去，便是一濁世，再無清凈。凡間禍福無常，憑你一人之力，又能度得幾人？”

“師尊，人度只度一，法度可度萬民。徒兒愿窮己之力，普度眾生。”

古上天尊默然了，良久方道：

“冬藏，你隨為師修習無道，為師卻不知道，你這究竟是無還是有了。”

年堅毅的面上終于浮現一困：

“師尊，要度萬民者，究竟該無還是有？”

古上天尊一怔。

一瞬間，許多回憶與慨涌上了向來沉靜莊嚴的法相。

夜幕便在此時緩緩降臨，子夜河水清冽而流深。

古上天尊轉過，背對著自己唯一的弟子，他萬年來的驕傲。

“這個問題，為師也無法回答你。”

他頓了一頓，忽然將目投向極遠的天際：

“我等木系修士，修無之道最是天然。昔年，為師曾是上古眾仙中最為冷酷無的一個。但洪荒大退后，為師在凡間邂逅了一名子，驚鴻一瞥，生了凡。”.七

冬藏一愣：

“此事，師尊從未提過。”

古上天尊淡淡一笑：

“為師親手斬斷塵緣，卻斷不了念，返回天界之后，心林中便開出了一朵蓮花。從那時起，為師便明白了凡人之苦、凡人之執、凡人之恨仇，亦終于諒解了凡人的私心與罪惡。為徹底斬斷凡，為師建了雷鏡臺，親九十九道雷劫，仍不能忘。其后，天帝令結仙之仙人同上雷鏡臺刑，以證真心，便是肇始于此。”

冬藏聽得認真，不由得問道：

“那師尊后來是如何斬斷了凡？”

古上天尊沒有回答，而是幽幽嘆息了一聲，負手涉了子夜河。

河水迅速濡了鞋。沉如紫玉的幽暗之中，一盞孔明燈自河上冉冉升起。

冬藏看得分明，那燈上書著并排的兩個名字：

古上，蕓姜。

“自詡守護天道的人千千萬，天道卻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你終究守護的，是你自己心的道。徒兒，你的道，是無道，還是有道，只能問你自己。”

冬藏默然沉思，久久不語。

良久，他輕聲道：

“徒兒以為，執法者手握強權，必得無。無則無私，無私則無愧。”

古上天尊注視他青而剛直的面容，喟然道；

“凡塵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不是那盞孔明燈，而是燈上寄托的思念和祝福。冬藏，你選了無道，今后子夜河上，恐怕不會有你一盞明燈。”

冬藏點點頭：“徒弟不悔。”

他這徒弟，自認定了什麼事，便是九頭兇也拉不回來。古上天尊只得長嘆了一聲：

“冬藏為，大道出世，為師為你改名‘天衢’，今后這守護天道的重任，就給你了。你……去罷！”

年天衢于是向師尊跪了一跪，再起時，眸中堅韌更增了幾分。

他背著自己的劍，記著自己的道，涉過無的子夜河，邁向其后無數次的生死苦戰，亦將億萬生靈的重任扛在了肩上，從此之后，再未卸下。

青乍起，吞噬了年的背影。再搖落時，年已經人，因著一個蹊蹺的機緣，落凡塵。

連著數日的快馬，奔回京城，迎接他的卻是一府的白幡。

他如游魂般飄，見槨，上香。棺已釘死，他終是未見最后一面。許多的人上前與他互道哀慟，但無一人真正明白他的失毀。

自此刻起，他能想見的余生，盡是荒蕪。

下一刻，他已的書房。一室暖香，混著酒香、花香，還有他再悉不過的淡淡馨香。

書案上堆積的賬本多日未看，積了薄薄的一層灰。談東樵取下幾本，眼眸倏地被底下出的一灼痛。

那是一本黃封皮的小冊子，一角畫著一棵樹，一朵花，筆法笨拙而天然。

尋靜宜立在他側，悲憫的目落在他震驚的臉上。

“談大人，世事無常，你又能奈何？你便當做從未遇見過，照舊修道查案，照舊守護眾生……”

他仿佛從即將墜的懸崖邊艱難地探出頭來，握那黃冊子，如握著最后一藤蔓。

“……不是眾生。”

不是子、妻子、人，世間任何用于稱呼他人的名號都不能描述的獨一無二。是長孫春花，那個唯一的人，令他生了分別心的人。

打雙陸，游湖、騎馬，看戲、放孔明燈、打雪仗、煮湯面。

時零落青的碎屑，江月年年在，頃刻一甲子。

鶴發霜鬢的談老天年歲已太高了，從前認識的那些人，一個個都先他而去了。他此生無家無室，無私無黨，為社稷鞠躬盡瘁，兩袖清風。若不是汴陵那位長孫家后裔，改了姓花的老板親自寫信相邀，他是斷不會走這一遭的。

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的機會，再看一眼汴陵了。

他坐在酒席的首位，邊圍繞的都是后輩，知他此生孤苦偏執的緣由，于是都喚他一聲“曾姑祖父”。

一本戲表自旁邊呈上來，照例是該在座輩分最高的人先點戲。

談東樵接過戲表，一掠：

“就點一折《幽媾》吧，是個歡快的本子。”

花娘子一愣：

“書生夜宿荒宅，遇見鬼，分明是個森的本子吧？”

談東樵道：

“遇上的是故人，便是歡快的本子。”

他既如此說，小輩們便不再說什麼。

酒席在層樓之上，花娘子指著下方的街市，笑道：

“曾姑祖父，您還記得麼？此便是原來的南市街，從前的春花酒樓就是開在這里。”

他淡淡一笑，自然記得。

便是在此，那人從錦幔的馬車中探出頭來，梨渦乍起，淺笑嫣然：

“嚴公子，好巧哇。我請你吃飯？”

人洶涌，嘈雜喧囂，戲臺上幽咽纏綿，你儂我儂。

談東樵閉眼靜聽著唱腔，不知為何，靈臺上陡然一震，似有微小的火焰輕輕灼燒他的眉睫。

他驀然睜開眼，目宿命般投落在人群之中，一眼便見了那個影。

櫻襦，茜绦，元寶髻。連四竄躍的白貓，都無比的眼。

呼吸驟停。

梨渦，淺笑，頸間的紅小痣，他都看得分明。

逝去的一甲子時擋不住中的狂跳，青影如鶴飛出，直掠向萬人中央。

他向那櫻的袖出手去，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留下。

指尖攢，握住的卻是一片虛空。在及袖的前一瞬，那倩影竟如流沙，憑空消失不見了。

一手扯住旁邊一人。

“方才那姑娘呢？”

大嬸嗓門兒極高地嚷起來：

“剛才還在，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

談東樵舉目四，人頭攢，熙熙攘攘，卻再無芳蹤。

心臟一陣鈍痛，他捂著，地倒了下去。

青芒漫過，須發銀白的老者平躺在榻上，面容沉靜，只有一雙曾教無數妖邪喪膽的利眸仍圓睜著，不肯瞑目。

同樣垂垂老矣的祝十拄著手杖，由人攙扶著，坐在榻前。

“聽說你要死了，咳咳，我來看看你。”

病榻上的老天終于將眼珠了一。

他雙輕，沙啞地吐出幾個字：

“是。”

祝十怔了怔：

“別是你看花了眼。又或是什麼妖作祟，從前你辦案的時候，不是也有妖……”

“不是。”榻上的人奇異地篤定。

“就是。”

祝十沉默了。半晌，他遲疑道：

“若真是，怎會避而不見呢？”

“大概，不想見我罷。”

“為何？”

“我違背了初心……既無道，就不該對。天意將奪走，是對我的懲罰。若我再靠近，只恐又有災禍要降諸。”

祝十愣住了：

“老東西，這麼多年，你竟是這麼想的麼？”

將死之人中沉沉苦笑了一聲，便不再開言了。他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幾乎接近一種死灰的。

夢魘之外，北辰眼眸微微潤。

“我好像知道，天衢師兄的執念是什麼了。”

自回返天界，只有一件事，一個人，令他小心翼翼，避之如諱。在其中，難免執迷。

白袍一振，銀影如雪般涌夢魘之中。

祝十在最后一刻，握住了談東樵的手。

“師兄，一切惡，因而起，一切善，亦因而生。在你心中，雖不是眾生，但事實上，就是眾生啊！”

黯淡的雙眸中，驀地燃起了一瞬的亮。

不錯，天道，本是存于心的道。高高在上，不識眾生苦的神，如何守護得了眾生？

若道心堅定，護一人，便如護蒼生。

凡間的談東樵壽齡八十八載，亡于一個見而復失的吉慶之夜。

夢魘中的天衢上尊，靈臺澄澈，道心復明，軒轅柏抖落枯枝，再生新芽。

青芒消退，三界的執法者澹然醒來。

天衢之魘，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