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乘四載,瑤池宴八龍。黿橋浮海,鵠蓋上中峰。
終南一麓,莽莽蒼蒼,人跡罕至。松柏掩映的羊腸小道上,一個玄巾青褐麻鞋的小道士正向山頂而行。他挑著一擔柴,一邊的柴簍里蹲著一個圓頭圓腦圓眼睛的白小猴子,另一邊的扁擔尖上,停駐著一只白腹剪刀尾的小燕子。
小道士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生得還算俊秀,卻一臉的沒出息。他拖著步子垂著頭,一面晃悠著兩邊的柴簍,一面唉聲嘆氣。走得累了,他把柴簍往地上一放,扁擔一卸,直地在山道上躺個大字。
“又讓我去砍柴!師父最折騰人,觀門前不就有棵大柳樹麼,砍了不就得了!”
小猴子和小燕子跳到他口上,一個咿咿呀呀,一個嘰嘰喳喳,似乎都在數落他什麼。他便吭哧吭哧地反駁:
“就不許人家不想仙麼?就不許人家只想躺平麼?”
他想起老邁的師父著胡子告誡他的話:
你如今也是人家師兄了,做事該有師兄的樣子,可不能再不著調了!
小猴子和小燕子又喚了幾句,小道士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雖然我那師弟牙都沒長齊,一臉狐貍相,可畢竟是個活的師弟啊!”
天陡然暗了下來,烏云堆積,眼看是要下雨。
小道士蹲在地上,氣鼓鼓地消沉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得了,別抱怨了,還是趕回觀吧。
他剛將扁擔挑回肩上,霎那間狂風大作,樹搖草驚。小猴子和小燕子都嚇了一跳,一左一右地抱著小道士的胳膊,瑟瑟發抖。
正當此時,濃云之中倏然劈開一道熒亮的電,一個龐大的黑影自云端跌落,穿過云霧和高聳的樹冠,不偏不倚地朝著小道士砸下來。
小道士與小猴子、小燕子齊齊抱著頭,大起來。
然而那黑影在墜落的電之中不斷小,直至不足一尺長,“吧唧”一聲,栽進山道旁的草叢里,看不見了。
瞬息之間,云開霧霽,碧空澄明。方才的妖風怪電仿佛是一場幻覺,只有那幽幽發的草葉,證實著一切真實地發生過。
小道士的驚在空中打了個旋轉,不疼不地停住了。
他和小猴子、小燕子各對視了一眼,戰戰兢兢地拎起一木枝,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方草叢,撥開草葉,定睛一看——
腦袋大,子長,尾尖,渾布滿了綠白條紋,這是個……
“菜瓜?”
那“菜瓜”在草叢里蠕了幾下,抬起兩只小燈籠般的眼睛,直愣愣定了小道士,半晌,驀地發出一聲大哭:
“爹爹!”
“菜瓜”從草叢里疾躥而出,一把摟住小道士的頸子,哭得肝腸寸斷。
小道士呆了一瞬,目對上小猴子和小燕子譴責的眼神,猛地哆嗦了一下,委屈大呼:
“慢著慢著!且不說我是個清心寡的出家人……便是我真做了什麼,這貨、這貨我也斷斷是生不出來的呀!”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菜瓜”從脖子上拉下來,倒拎著尾:
“你娘沒教過你,不要見人就撲上去爹爹嘛?”
“菜瓜”哭得更厲害了:
“我爹娘都死了嗚嗚嗚……只有你一個爹爹了……”
“……”
小道士頓時不知說什麼好了。囁嚅了半天,他小心地把那條“菜瓜”抱在臂彎里,它碩大的腦袋:
“別哭了別哭了。你什麼名字呀?”
“我姑姑我‘小菜瓜’……嗚嗚嗚……”
“……你姑姑,一針見呀哈哈哈……”
小菜瓜又扁起,小道士連忙收起笑容,“咳咳,你為什麼會掉到這里啊?”
這話一出,豆大的淚珠又連串地從小菜瓜眼中涌出。
“嗚嗚,姑姑讓我去蠡瑚爺爺那,路上遇到一個漂亮的紅姐姐。紅姐姐給我解開了靈鎖,還把自己的法力都傳給我了!嗚嗚嗚,我從來沒有這麼多法力嘛,一下子覺得渾充滿了力氣,然后就長大了!紅姐姐我快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但是好孩子要聽話嘛,只有長得特別特別大,才能跑得特別遠!”
“……啊這,難道是拐賣……咳咳,妖?”
小菜瓜嗚嗚咽咽繼續道:
“可是爹爹你從前說過,做人要講義氣的嘛。就算要跑也不能一個人跑啊。紅姐姐放了我,肯定會被別人欺負的,我就想帶著紅姐姐一起跑。”
小道士點點頭:“有道理,做人就是要講義氣啊!”
“然后我就張大了,把紅姐姐吞下去了。”
“……”
小道士沉默了一瞬:“小菜瓜,你這就有點不地道了吧?”
小菜瓜細細的爪子拼命抓著他的手背:
“不是的!我不是要吃掉,是想等我們一起跑到安全的地方,再把吐出來!”
“……你們這些小妖怪,真的太不衛生了。”小道士默默地反胃了一下。
“那你把吐出來啊。”
這話一出,小菜瓜更委屈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頭一次擁有這麼多法力,控制不住,不知怎麼回事,一不小心把姑姑和北辰伯伯、天衢伯伯一起吞下去了!嗚哇……”
“呃……”小道士掰著手指頭,“所以,你是吞了四個人?不能一起吐出來嗎?”
小菜瓜噎了半天:
“我們魘龍口能吞海,腹中能造夢。如果只是一個人就還好,可是一下子進去了四個人……嗚嗚,他們的夢都糾纏在一起,我解不開,也吐不出來了……嗚嗚嗚……完蛋了啦!”
“……”原來這小東西做魘龍啊。
小道士頓時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人是你吞掉的,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小猴子在他肩膀上跳了兩跳,呀呀地說了什麼。小道士連忙擺手:
“那怎麼行?把它肚子剖開,它不就死了嗎?”
小燕子繞著他腦袋飛了一圈,也唧唧地說了兩句。
小道士搖搖頭:“不行的,等它拉出來,人都變糞球啦!況且這也太惡心了吧?”
他搔搔頭:“那個,小菜瓜,我聽說如今凡間有些子嫌自己吃得多,吃完了就摳著嚨吐出來。咳咳,雖然也很惡心,但……萬一有用呢?要不你也摳一摳試試?”
小菜瓜噎著說:
“沒用的,除非他們能自己從噩夢中蘇醒,否則我也沒辦法了啊!”
“……”
小道士和小猴子、小燕子面面相覷,苦思冥想良久,倏然一拍大:
“有了!”
“他們出不來,但可以再進去一個人,把他們喚醒呀!”
小菜瓜嚇了一跳:“不行不行。萬一進去的人也做了噩夢,也困在里面了,可怎麼辦?”
小道士哈哈一笑:“這你就放心吧,道爺我雖然沒什麼大出息,可從小到大,從沒做過噩夢,心態那是穩得一批!”
他整了整歪在一邊的道巾:
“小菜瓜,你讓我進去,我肯定能把你那什麼姑姑姐姐叔叔伯伯都出來。”
小菜瓜猶疑地看了他一眼,終于還是決定信任他。
“夢魘糾纏,就像四線纏了個線團,執念不去,噩夢難解。爹爹,你千萬要小心一點,只有先找到一個線頭,才能解開整個線團。”
它從小道士手上躍下來,張開大,一聲轟鳴,頓時漲座小山,趴在道上,大宛如一個有去無回的窟。
“曉得了!”
小道士瞪著那黑黢黢的大,咽了口口水,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半晌,他一橫心,一腳進了森森巨口,軀剛沒黑暗,又迅速地探出來個腦袋:
“那個……要是我到明天早上還沒出來……”
“……就把這小菜瓜剖了吧。”
魘龍腹中,初時一片黑暗,手不見五指。小道士行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卻漸漸見了前方約的熒。
他心中一喜,連忙加快了腳步,再行一段,驀地腳下一空,仿佛跌了一個廣袤的山谷之中。
也不知掉落了多久,仿佛一只溫的大手輕輕托住了他,把他放在了實地之上。眼前頓時開闊明亮起來,從未見過的燦爛奇景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青、金、白、紅四線如四個巨大的線團,擁糾纏在一起,有各自的牽扯,亦有四重合之。每個線團的末端,都地捆束著一個人。
青、白二線團中,各捆著一個面容清雋的男子,金、紅二線團中,則各捆著一個子。小道士仔細去看他們的面容,但見那青、白、金三人的長相都有種難以言喻的眼,尤其是金線團中裹著的子,親切好得令他心中倏地痛了一痛。
紅線團之中,那子的面貌倒是全然的陌生。
小道士嘆了一口氣,嘟囔了一聲:
“這可真是線團掉刺窩,理得清才有鬼咧!”
他撓著腦袋,幾乎要把自己撓個斑禿,驀地,淡淡一聲響起:
“你是什麼人?”
小道士嚇了個哆嗦,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青、白、金三人都是閉雙眼,如在夢中,但那紅線纏著的紅子,竟然是睜著眼的!
小道士大喜:“這位姑娘,你、你怎麼是醒著的?你醒著,不就可以先出去麼?”
紅子帶著倦意,神如同死灰,向他抬了抬手腕。
原來手上系著的紅線,并未松解。
“可……為什麼他們都睡著,只有你醒著呢?”
紅子嘆了口氣:
“因為我雖被夢魘困縛,但自己是知曉的。而他們的夢魘,連自己都不知曉。”
“原來如此。”小道士恍然大悟,嘆了一聲,“那……你能先解開自己的夢魘麼?”
紅子苦笑了一聲,手在腕上紅線上輕輕撥了一記。
紅陡然大熾,小道士眼前,驟然亮起一副綺麗畫卷。
五十的珊瑚府之中,紅子被倒吊著懸在窟頂,紫胡子的龍君舉著十九節的骨鞭,一鞭一鞭打在上:7K妏敩
“甘華!你悔悟了沒有?”
甘華周染,雙眼發紅,如一個殘破的紅風箏,在窟底輕輕飄。
“我不悔!我只是喜歡了師兄,有什麼錯?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他,有什麼錯?”
龍君氣得渾發抖,雙目含淚:“父母生你,是為了讓你變強,不是為了讓你沉溺!你若擅念,萬一被天尊趕出昊極仙山,我龍族的千秋大業,便要毀于一旦!”
甘華悲憤大呼:
“若無法變強,我就不是你的兒了嗎?”
龍君咬著牙:
“若你無法變強,龍族要你何用?”
再一道骨鞭,如利斧般劈碎了殘影。
小道士了眼睛,再定睛一看,那紅子甘華的上已多了一道與夢中重合的鞭傷,正瀝瀝地淌著。
悲涼地注視著小道士:
“我已放過了世界,但世界,終不肯放過我。”
小道士呆住了。
他目在甘華枯如死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又漸漸掠過其他幾人沉睡的臉龐。
不知為何,那金團中沉睡子的容更清晰了,仿佛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向他微笑出聲。
一奇異的暖流悄悄注了他的心房。
小道士倏然開口,嗓音溫而清淺:
“姑娘,沉溺在自己的噩夢里,是找不到出路的。”
“從自己的噩夢中去看世界,世界盡是你的仇讎。你可曾……從世界的眼里,看過你自己呢?與其沉溺在自己的噩夢里,不如試試,幫他人走出噩夢?”
甘華怔住了。
的目從自己腕上的紅線緩緩移開,良久,落在了白團困縛的白男子臉上。
輕輕嘆了口氣:
“你隨我來。”
紅袖輕拂,小道士只覺子一輕,便與那甘華的子一起,飄然落了白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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