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龐的案子牽扯甚廣,下至販夫走卒如春花酒樓的伙計,上至霖國公夫人這樣的皇親國戚,都了蒙騙,連老樊這樣的衙門中人都涉足其中。如此搖民生的惡行,朝廷竟然毫無所覺,皇帝雷霆震怒,摘了京兆尹和幾個戶部主事的帽子,又令左都史談東樵總領查辦此案。
此類騙財人的案子涉及的人員眾多、案件細節錯綜復雜,如何裁定、如何記錄都需有些經濟謀略之人參與,查問起來,甚至比那些殺人害命的案子還要復雜。何況,幾乎所有萬應堂眾都被下了貪蠱,要篩查名單,再一一作法取出,對人力力都是巨大考驗。連日來,斷妄司中眾人奔走如市,個個焦頭爛額。
作為遵紀守法又顧全大局的優秀商戶,春花第二日便到斷妄司錄了個證供。
接待的是兩個比聞桑年紀還輕的小捕快,眼圈黑得像是也在撞槌上撞過一般,想是通宵錄了不口供。
出門的時候,春花多問了一句:
“那位螃蟹……呃,謝龐堂主,如何置呢?”
送出去的小捕快一臉疲態,不耐煩地瞪了一眼:
“這是你該管的事兒麼?”
說得也是。
春花也不以為忤,剛踏出門,便看見檐下負手立著個人,向微微一笑。
愣了愣:“你怎麼來了?”想著他忙,并未打算驚他。
談東樵道:“恰上一炷香的茶歇,就過來看看你。”目在臉上落了落,立刻又移開。
“還有些時間,我送你出去。”
“不耽誤你問案麼?”
“只送到門口,不耽誤。”
春花笑了,睫彎彎閃著暖:
“那好。”
兩人一問一答,便如認識了一輩子一般閑談著并肩而去。
剛呵斥過春花的小捕快僵在了原地,只覺一道晴天霹靂打在自己腦瓜上。腳下驀地一,被旁邊的同僚一攙,才勉強站住。
“你方才……見著孔屠笑了麼?”
同僚也是一臉驚慌:
“……見著了。”
“而且你聽見他剛才說‘茶歇’了麼?”茶歇是有的,可什麼時候見過孔屠真的“歇”過?
“這位春花老板,該不會是先帝落在民間的公主吧?”
春花毫不知,自己的世到了如此離譜的揣測。
兩人都走得很慢,春花見談東樵一直閉口不語,打趣道:
“談大人是要親自審問我兩句?你那兩位下屬口風很,問得也很細致,你不必擔心,真有什麼,隨時差人來問我便是。”
談東樵卻沒覺得這是調侃,想了想,道:
“我確實有個疑問。直攖其鋒不是你的子,為何這次會和謝龐正面對峙?”
春花一怔。
這確實是連日來自己也在自問的問題。若是別人來問,恐怕會自夸兩句路見不平,但他來問,自該將心中迷思坦率以告。
認真思忖了片刻,道:“那日謝龐講經,用了我的名頭,給騙的百姓畫了個極大的餅。”
“我那時極為不解,事后反復地想,也想不明白。原來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將錢財看做是用于樂、滿足的東西。”
“難道不是麼?”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自古以來重農抑商,也是為此。
春花搖頭:“我覺得不是。”
“金銀本無用,因人有智、有力、有巧,能產出從前未有之,令百姓溫飽,娛目,暢懷。人之所長,各有不同,為了給這些了不起的智、力、巧標一個可換流通的價格,這才有了所謂錢財的東西。”
“但看如今之人,竟紛紛要舍棄智力巧思,不勞而獲而獲取錢財,又各自攀比,誰能以最的努力獲得更多的錢財,便將誰視為圣賢。你說,這難道不是天下最可笑之事麼?”
柳眉如煙輕蹙,認真思索的模樣散發著一層令人心折的微。
這芒令談東樵微微容,驀地想:
我與,在外人看來如此不同,但在許多想法上,又是何其相似!
他角輕輕勾起:
“經商一途,其實頗為艱苦,時世對子亦不友好。我從沒問過你,為何喜歡從商?”
春花偏頭看他:“你還記得,你剛到汴陵時送去醫館的那位王嬤嬤麼?”
談東樵笑容一僵。
這哪里忘得掉。當初想雇他做賬房先生,又擔心他人品,便派了不人來試探他。其中演技最為湛的,就是那位在城隍廟口突發心疾的老婦人。
春花笑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王嬤嬤了。那時在錢莊里做雜役,收十分微薄。有一次我上在工余做繡活兒,發現的納紗繡法十分好看獨特,但城中流行的是鎖針繡,本無人在意的繡法。我對王嬤嬤說,將來能把的繡品賣到大運皇朝的每個角落,卻笑話我,說小孩兒不能吹牛皮。那時我就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開個繡莊,將王嬤嬤的繡品發揚大,讓掙到很多很多的錢。”
“我想,天上若真有財神,掌管的絕不是金銀這些阿堵之,而是如何令人之智、力、巧順其天技能,昂然蓬,廣為散布,從而令天下之人,都能因遙遠異鄉另一人的才能而益。”
兩人穿過最后一段回廊,四下恰好無人,廊下檐鈴飛舞叮咚。春花邊說邊走,一雙眸子如寶石般瑩瑩發亮,仿佛仍是那個吹牛皮的小孩兒。
談東樵深深凝著,整個心魄都被占了去,再也無法將目移開。他驀然停住腳步,拉住的手。
“春花。”
心臟狂跳,似乎要破而出:
“三年前的事,并非是污點,而是此生發生在我上,最好的事。是我生了貪念,不能自抑,是我,想與你婚。娶妻也好,贅也好,不過是外浮名,我所盼的,只是能與你朝夕相伴罷了。”
他靠得更近,將整個人籠罩在寬廣如淵的氣息之中。
“若我從未與你相識,修無心道,也是一生清凈。但如今既已相識,若竟不能相守,此生所有清凈,都了孤苦。……春花,我的心意,你可明白麼?”
春花被他扯得收了步子,茫然回,便如一腳踩空,跌了他毫無遮掩的一泓清潭。
只覺渾燙得驚人,他熱切的凝仿佛一味最毒的裂魂,將的魂魄從天靈蓋出來,劈了兩半。
一半將自己擰了個麻花,肆意地狂笑,只想撲過去親親他清冷好看的眉、眼、,然后拉著他出去滿街炫耀:
“我的!我的!我的!”
另一半則深沉矜貴地拈花微笑:“春花施主,你忘了我們說好的計劃了麼?”
只剩一個毫無機靈勁兒的軀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抖著地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只想著要贅、婚,可想過……以后麼?”
談東樵一愣。
“以后?”
春花抿了抿。
哼,瞧他這模樣,定是想著婚以后就是夜夜春宵……咳咳,哪里想過什麼別的以后。
拼著強大的意志力,將肆意狂笑的和拈花微笑的兩半魂兒重新收回軀殼。
“談大人,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但我們生意人,若沒有想好以后,是不敢下本兒的,你可明白?”
“……”
談東樵徹底呆住了。
嫁娶之事,確實不是他博學之所在,但……尋常人家議親,絕不會有個姑娘拎著賬本拍在面前,說沒有賺頭,我可是不會下本兒的!
這一回他明白了,屢次壁,絕不僅僅是自己蠢笨的緣故,眼前這子,或許是整個大運皇朝最難娶到的子。
他張了張口,說什麼,耳邊卻突然飄來一不要命的試探:
“咳咳,師伯……”
聞桑從回廊一角訕笑著出個腦袋,諂得仿佛擔心見不到明天的日頭。
“我師父說案卷里有個疑點,你過去商議。”
這真是難為他了。天大人向來以公事為重,他不及時通報,也是要被打斷狗的。但這會兒……他觀師伯的臉,私事上也頗有些坎坷啊……
春花輕咳一聲,垂眸后退一步:
“談大人且去忙吧,什麼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也不遲。”
施施然行了一禮,轉負手離去。
談東樵沉默地盯著的背影,但見越走越搖擺,越走越輕快,邁出門檻的時候,幾乎是小跳著出去的。
“……”
“師伯?”
聞桑聽見他師伯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
接下來的幾日,斷妄司查案奔忙,春花卻幾乎比斷妄司還要忙。
萬應堂倒臺,在京城商界掀起了軒然大波。一連數日,都有京中老板造訪長孫家,一是探聽消息,二是商討取經。還有幾家此前主要給萬應堂供應原料的商戶,經了這個打擊,賬款再也討不回來,幾乎本無歸,只得求到春花面前。春花挑了幾個知知底的,分了兩春花藥鋪的供應出來給他們,其余的也是莫能助。
商戶們各自求生,有那弱小無依的小魚小蝦,被資力雄厚的大魚一口吞下,也是尋常。又過了幾日,大事底定,春花終于騰出空來,給陳葛設宴驚。
陳葛眼中的貪蠱已被取出,不需細想,便已明白自己被坑得多慘。春花了一筆錢,又摁著他自己拿了一大筆錢財出來,補償那些被他拉萬應堂的伙計和人。如此折騰了一,陳葛發覺,自己積攢了多年的家財幾乎耗盡,只剩了一屋子堆積如山的萬應丹。7K妏敩
所幸的是,斷妄司認定他也是中了貪蠱,并非謝龐同謀,所以雖有協同蠱之舉,但只罰了了些錢財,并未問罪。
陳葛手腳都了傷,裹著厚厚的紗布,長孫衡甚是乖覺地拿了勺子,喂他吃一碗粥,邊喂便道:
“舅舅不要氣啦,以后還能掙很多錢的!”
陳葛被他的吉祥話逗樂,親了親他的小臉蛋兒,又聽他道:
“就是沒有姑姑掙得多嘛。”
陳葛:“……”
“反正比你爹那個糊涂蛋強!”
長孫衡一聽大怒,將勺子一撂:
“我爹爹才不是糊涂蛋!我爹爹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陳葛冷笑:“你爹爹就是糊涂蛋!”
“不是!”
“是!”
兩個人似乎都只有三歲,吵一團。石渠在一旁,一臉養兒終能防老的快:“衡兒,咱們不喂他了,讓他自己吃。”
陳葛大怒:“自己吃就自己吃!”搖一變,便一頭紅白狐貍,出舌頭去那粥。
長孫衡胖乎乎的手臂抱住狐貍子,將臉埋在蓬松的狐貍里:
“舅舅變狐貍了!他他!”
一桌優雅恬淡的小宴吃得飛狗跳,春花坐在上首,扶額不忍看。
半晌,挪開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
“阿葛。”
狐貍力把頭從胖娃娃懷抱中掙出來:
“啥?”
“你沒有背著我,再做別的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吧?”
狐貍怔了怔,爾后翻了個白眼:
“當然沒有!”
春花笑了:
“那我就把金明池畔的春花酒樓還你打理了。”
放下茶碗,以溫的神注視著眼前的兩人一狐。
“阿葛,今后做什麼,都別忘了咱們是一家人。”
狐貍僵了一僵,別扭地背過頭去,“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