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談東樵為春花梳發。
他自然是笨拙的,所幸頗有耐心。春花也不急,對鏡瞧著他小心地安放每一縷發,實在看不下去,再提點一句。
鳴三遍的時候,終于大功告,說是個元寶髻,卻扁得像個核桃。春花自己上一枝步搖,他在背后抱臂著,兩人對鏡,相視一笑。
轉過,盈盈著他:“此次獲罪回京,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奪職、下獄、流放,皆有可能。”他也不諱言,坦然回答。
“可有后悔?”
談東樵搖搖頭:“我行我心,我承我果,本該如此。”
春花垂下頭,靜思不語。
談東樵盯著頭頂發渦,心中仿佛有一細輕扯了扯。
忍不住絮絮道:“你子本來仁善,又聰穎機智、善察人心,只是常有一時孤勇、不顧之舉,將自己置于險地。有些傷害,一旦造,便無法彌補,今后遇事,還需三思而后行才是。”
春花輕輕地“哦”了一聲。
談東樵俯托起左腕,青掠過。
“這鐲子,我重新下了制。你不喚我,我便知不到鐲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難,以手之,喚我三聲,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趕來。”
春花笑了:
“這承諾,大約能維持幾年?”
談東樵正道:“談東樵一諾,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鐲子上補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儀的男子,不愿再將這鐲子隨攜帶,可自行取下,送還給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飛快地收回了目。
“我曉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贅的男子,定將這鐲子原奉還。”
轉回鏡前,垂下眸子,低聲道:
“談大人,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
這子,翻臉果然比翻書快。
談東樵手,將將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寶髻上,卻沒有落。終究還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轉,大步邁出此生唯一識得的溫鄉。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鉤子,卻沒有留一段可牽絆的線。
郎心如鐵不可摧,妾心如風難捉。
出門的時候,忽聞清脆的嗓音在他后傳來,如明珠灑落玉盤。
“談東樵,以汴陵明年的賦稅為約,讓你那位皇帝老兒亮眼睛等著瞧!有我長孫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陣,也能守住這天下商都的繁華!”
談東樵怔了怔。
無需回頭,便能想見躊躇滿志的明艷笑。
他忽地釋然了。
此去一別,或許便是終生。
旬月之后,一個極好的春日,藺長思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他夢見自己化為一頭皮潔白的鹿。鹿在山間自由奔逐,以澗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純乎自然,日升月落,無為可治,不染塵埃。一朝被雷電劈落泥淖,白鹿困于自己的命運,掙扎難出。
他攬鏡自照,一時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容,被橫七豎八的細傷疤掩蓋,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藺長思放下鏡子:“春花,我夢見了一頭白鹿。”
有淚珠從春花眸中涌出,了雙頰,帶淚又笑起來。
“長思哥哥,醒來就好,一切都過去了。”
床榻邊圍了一圈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小丫頭李俏兒咋咋呼呼地了一聲:
“變疤臉了,真丑!”
春花扶額,給了一個栗:“不會說話就說。”
藺長思默了默,半晌,問:
“我是誰呢?藺長思?祝九?”
陳葛翻了個白眼,大喇喇道:
“你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誰,不取決你生來是誰,而取決于你想為誰。”
一半狐貍、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還不是這樣過來了。
藺長思苦笑了一聲:“天道既有因果,我緣何得生,又緣何在此?”
長孫石渠正抱著小娃娃長孫衡逗弄,不防被噴了一臉口水。聽了此言,抹了一把臉道:
“長思兄,天道以萬為芻狗,是非、善惡、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無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歡喜緣分。”
就好像他,兩個兒砸,養的這個不是他生的,親自生的那個……跑了。
藺長思木然片刻,再嘆了一聲:
“天道既是無常,今后,我又該往何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轉捧出一幅圖畫來。長孫家眾人七手八腳,協力在藺長思眼前展開。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來燕樓圖。
“你若愿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營造行的一級師傅,祝十。”春花眉眼彎彎,“來燕樓是祝般大師畢生心,祝十,你可愿與我一起,重建來燕樓?”
藺長思一怔。
還未回答,老太爺長孫恕拄著拐杖進來,笑呵呵拍拍藺長思的腦袋。
“屁的天道。別琢磨那些沒用的事,你們都是爺爺的好孩子。”
眾人:“……”
小娃娃長孫衡咯咯地笑起來,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腦袋上,不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頂幾乎被石渠的慘掀翻:
“來個人啊,救命啊!把這混世小魔王給我拎走哇!”
時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業,逐漸回復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棧長聞桑,其余斷妄司人等,都已隨副天韓抉返京。為表對汴陵的重視和期待,朝廷特從戶部挑了一名經驗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將到任。
新知府頗有魄力,剛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會及民間有才能者,集思廣益,討論了幾條章程出來,頒下政令,支持汴陵商戶生產、分、合,同時鼓勵外地客商進汴陵坐賈,更鼓勵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設立分號。一時,汴陵如雨后春筍般冒出許多小商戶,生機,自不待言。
經此一劫,亦是生機,汴陵商界格局大變。
陳葛的四海齋終于放棄抵抗,并了春花酒樓的旗下,陳葛也徹底認命,了春花酒樓的大掌柜。
梁家徹底敗落,梁家營造行被幾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東家排,紛紛都投了春花營造行。
尋家分家后,其余幾房的經營都不咸不淡,勉強支撐,只有大房的香藥局風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尋靜宜終于對外公布,原來長孫春花已無聲無息地往尋家香藥局中投了小,還增了一塊資金,供尋靜宜擴大店鋪。自此,春花香藥局與尋氏香藥局兩家同大,但前者依舊主做熏佩之香,后者則繼續將凝合調神與藥用香做到極致,兩家相輔相,互有流,竟有了合營之勢。城中的秦家香藥局也換了小姐秦曉月掌家,但比起尋家和長孫家,還是落了下風。
有了長孫春花、尋靜宜、秦曉月這幾位老板在先,子掌家便不算什麼新鮮事了,汴陵子從商之風蔚然。從前男人出門談生意,每每好飲酒狎,如今也不待見了。而子掙錢愈多,腰板愈直,城中專供子用度的鋪子也就多了起來。
就連戲園子里,也再看不見負心漢錦還鄉調戲寒窯小寡婦的戲碼,紛紛換上了癡小郎君無悔守候戰神的癡纏。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春花再次見到談東樵,是又一個除夜。
長孫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蘇酒。今年多了陳葛、祝十,還有李奔、李俏兒都在府中過年,再加上長孫衡已滿兩歲,早能跌跌撞撞四跑了,這個除夜比往年要熱鬧得多,一頭羊竟有些不夠吃了。
宴罷,春花親手織了流蘇,系在屠蘇袋上,給每個人都送了一份。這一家人,有的是至親,有的是因緣際會,但一家人平安喜樂,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間理想了。
心中溫熨帖,只覺從無如此時般如意快活。
然后就想起了書房中,還有兩摞賬本等著去查核。
于是默默地嘆了口氣,拎了一小壇屠蘇酒,獨自往書房而去。
兩盞冷酒下肚,打算盤的手指略有些僵,賬本上的字漸漸晃,春花的神思也漂浮起來。
甩了甩頭,起來到窗前,推開一扇。
冷風瞬間吹徹眉眼,心中沒由來地一,抬起左手,出皓白腕上的一截木鐲。
春花以手指輕輕,驀地喚了一聲:
“談東樵。”
窗外飛雪如絮,窗暖如春日。
對自己笑了,似是挑釁地又喚了一聲:
“談東樵。”
燭火搖了兩搖,又重歸平穩。春花關上了窗,將恣意的寒風關在外頭。一室靜謐,連針掉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便是在這時,后有人不悅地出聲:
“怎地又喝冷酒,吹冷風?”
春花渾一震。
慢吞吞地轉過來,那人便如記憶中一樣,施施然立于案前,朗朗清舉,青如澗。眉宇間是慣常的不開心,慣常的管教,慣常的無奈和獨一份的溫。
“你……怎會在此?”還沒滿三聲呢。
對方似笑非笑地抱臂:“我怎地不能在此?”.七
“聞桑說,皇帝老兒將你奪職下獄,不到三個月,蜀地出了件奇案,無人能破,只好又讓你復原職,戴罪立功。”絮絮地道,“你此刻不是該在蜀地麼?”
對方踏前兩步,向近:“你對我的事,倒打聽得很明白。”
春花臉上一燙,連忙退后,脊背靠在窗上,又聽對方續道:
“我不來,怎知你如此想我?”
“……”春花被這話激得打了個冷戰。一抬頭撞上他毫無遮掩的滾燙雙眸,心頭猛地一撞,連忙又低下頭。
總覺得有些不對,然而心跳得厲害,平日引以為傲的急智,此刻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只覺腦中一坨漿糊。
“那個……”強行找回一理智,將他一把推開。
“我還有賬本沒看完,你若得空,先去幫我算幾條。”
對方笑了笑:“那有何難?”
他袍輕飛,在書案后翩然落座,一手點上翻開的賬本中最新的一條,一手利索地往算盤上打落——
卻撲了個空。
算盤不見了。
那人的手懸在半空,頓時有些尷尬。
春花也看見了。
怔了怔,爾后抓起那壇冷酒,狠狠地喝了一口。心頭的旖旎幻想極慢地被剛飲下的冷酒澆熄。
垂下眸子:“我的算盤呢?”
“這……咳咳……”
春花一把攥起燭臺,冷笑起來:“我數三下,再不給我變回去,現在就燒了你。”
人影打了個哆嗦,應聲消失在空氣中。
書案上,一個紫檀包金的算盤當啷啷轉了兩轉,躺平不了。
半月之后,京城斷妄司,進京述職的聞桑給韓抉捎來了個上鎖了三層鎖的匣子。打開一看,正是那把紫檀如意老算盤。
“春花老板說,這算盤太危險,還是給斷妄司保管的好。”
韓抉甚奇:“春花老板不是很喜歡這把算盤麼?”
聞桑搔了搔頭:“只說了句什麼朝夕不朝夕的詩……”
“啊,我想起來了!說的是——”
朝夕不得見,何必見朝夕。
韓抉默了一默。半晌,將那如意算盤收起來,對聞桑叮囑:
“這句話你知我知,若是要健康長壽,就莫要在你大師伯面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