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後退一步，險些摔下馬車。

看清楚是，聞致渙散的瞳仁漸漸聚焦，臉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難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猶自熄著，唞著抬手遮在眼上，低著頭將自己在暗的角落，宛如涸澤之魚般痛苦。

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麵他的脆弱。

丁管事說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夜夜噩夢驚醒，睜眼到天明，原來是真的。

他捂著眼大口熄，那一瞬，明琬幾乎以為他會哭。

但他沒有。

第09章墜池

雁回山穀，橫遍野，斷崖之上，硝煙彌漫。

夜淒寒，月是紅的，是紅的，視線也是紅一片。燒焦的戰旗頹靡倒在小山般堆之中，殘劍兀立，滿眼風雪裹著的沉重。

比的疼痛更致命的，是親眼看著自己的至親和兄弟一個個死在自己麵前。

他們都還很年輕，大的二十四歲，最小的才剛滿十七。他們大多出世家，有的知兵法，有的飽讀文墨，有的富可敵國一擲千金，有的一劍能映九州霜寒……隻盼著這一場大捷，能倚仗功績回長安，從此順遂步朝堂，接替父兄振興門楣。

昨夜他們還一起喝酒吃，燃十裏篝火，聽琵琶錚鳴，暢想回歸故裏後的錦繡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冰冷的首，捅著刀，著箭，鏖戰至死，黯淡的瞳仁裏再也不見長安宮闕。

聞致一戰甲滿是的鐵鏽味，單手掛在懸崖之上，痛到了極致，隻剩無限的麻木。

敵軍烏圍攏，突厥的彎刀折出冷冽嗜的澤，他著懸崖上站立的、麵目模糊的年輕男子，咬碎牙和著淚吞下，一字一句質問：“……為、什、麽？”

年輕男子手提染紅的長劍，角勾起溫潤的笑來，輕飄飄說道：“自是因為，你們太礙事了。”

聞致眸若滴。

“你還在掙紮什麽呢，聞致？你是個何其驕傲之人，與其拖著兩條斷螻蟻般茍延殘，倒不如就此死在這兒，還能得個戰死沙場的忠名。”男子憐憫地俯視他，笑得溫而殘忍，“看看懸崖下，戰死的弟兄們都在等著你呢。”

聞致低頭，懸崖下海湧，一雙雙染的枯手爭先恐後地朝天直，試圖將在懸崖邊掙紮的年拉無間地獄。

“下來吧，將軍！和我們一起！”

“鬆手吧，鬆手你就解了。”

他看到了海中一張張悉的麵孔：背上滿羽箭的沈兆，口貫著長刀的阿晝，隻剩半顆糊糊的腦袋的小南蠻……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嗎？你怎能拋下我們一走了之！”它們如怨如訴。

“懦夫！你害死了我們！”它們厲聲哀嚎。

“害死你們的，不是我……”聞致死死盯著懸崖上提劍佇立的影，鮮從齒中溢出，“……是背叛。”

尖聲如水般湧來，一雙雙尖利的鬼手死死纏住他，子越來越沉重，終是堅持不住了，聞致大一聲跌下懸崖！

夢醒。

他猝然驚醒，闌珊的燭火刺痛了眼，痛得幾乎流下淚來。

夜，依舊漫長，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做噩夢了。

驚悸片刻，聞致按著刀劈斧鑿般劇痛的腦袋，艱難地撐起上半坐起，腦中依舊回著噩夢中亡靈的哀嚎。

是你拋棄了我們！

爛泥一樣活著，又有何意義？

‘生而同行，死而同歸’，出征前你親口所說，難道忘了嗎！

湧起的幻音如尖銳的刀子，在他腦中翻天覆地地攪弄，便是捂著耳朵閉雙目也阻擋不了夢魘的侵襲。

好痛，好吵！

劇痛拉扯著理智，冷汗浸裏衫，聞致呼吸唞，渙散的瞳仁已沒了焦點。許久，他蒼白的抖著，從齒中出幾個絕的字眼：“……饒了我吧。”

一牆之隔的西廂房，明琬同樣輾轉未眠。

倒不是因為噩夢，而是因白天歸寧的幾樁事而煩惱。

容貴妃遷怒於阿爹，他在太醫署的日子越發艱難，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藥方的問題還是別的原因致使貴妃小產，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宮裏的事，不是那麽容易手的。

明琬想著，不能再將薑令儀牽扯進來了，也不能再厚著臉皮去求太後娘娘，畢竟，還未能如約照顧好聞致的……

難道讓阿爹放棄大半輩子的心，帶著一世汙名離開太醫署？

他寧死也不會答應的。

至於聞致的……

提及聞致，明琬便止不住歎氣。那人滿尖刺，至今還未找到一個能和他和諧相的平衡點。

思來想去都沒有解決的法子，遠傳來了四更天的梆子，銅壺滴在靜夜中十分清晰，聽得心煩難安。

明琬翻，推了推側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裏還攥著半塊沒有吃完的柿餅，砸吧嘟囔一聲：“隻一塊了，不許搶……”便翻個，複又睡去。

這小吃貨！

明琬連傾訴的機會都沒有，隻得輕歎一聲，越過沉睡的青杏披下榻，隨手抓起一件雪貂領的鬥篷裹上，輕輕推門出去散心氣。

行至廊下，燈影昏暗，映著廊柱上有些褪的大紅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散去肺腑的燥熱，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氣。

剛站了會兒，便聽見一牆之隔的東院傳來吱呀的開門聲，繼而細碎的軲轆聲響起，漸漸遠去。

聞致？

他大晚上不睡覺，又要去哪兒？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腳邊擱置的燈盞，循著椅軲轆聲離去的方向尋去。

聞致在藕池邊坐著。

月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銀鱗般的波華，聞致上也披了一層銀紗似的冷，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著一截不知從哪裏折來的樹枝，獨自對著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帶樹枝唰唰，如劍氣錚鳴……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劍法，仿佛麵對的不是枯敗的藕池，而是錚錚奔騰的千軍萬馬，盡管隻有上能，卻依舊難掩驚鴻飄雪之態，憑空生出一一夫當關的豪氣來。

明琬沒敢驚擾他，隻靜靜藏在月門後，注視著他手挽劍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

這幾日來，所見到的聞致是孤僻的，鬱的，從未像此刻一樣耀眼，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獵，紅袍年如烈焰張狂。

縱使飲冰，熱難涼。

這該是，真正的聞致。

正看得呆愣神，聞致已舞完一套劍法，緩緩垂下手臂，樹枝抵在地麵上，如回劍鞘，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麽，久久沉默，蒼白的五指攥得越來越，越來越，直至樹枝哢嚓一聲折斷。

下一刻，撲騰一聲水花四濺，聞致連人帶椅前傾，栽了藕池之中。

明琬還未從月下的劍法中回神，就見藕池岸邊已是空的一片，唯有水中濺起的浪花攪碎一池淒寒的月。

聞致呢？

聞致人呢？！

瞪大眼，踉蹌奔上池邊，著水波中浮出的氣泡和一片暗的袍，頓時呼吸一窒，聲音已先於思緒喊出，驚急道：“世子落水了！快來人！”

“啊？柿子掉水裏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聽到呼聲，猛然驚醒，下意識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餅，呆呆道：“還好還好，柿子還在……”

而後發覺不太對，扭頭看了眼空的床邊位置，頓時大驚：“小姐？！”

此時，府中四燈火陸續亮起，已有人聞聲趕來。思兔網文檔共與在線閱讀

來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鬥篷，踢了繡鞋，跟著噗通躍池中，凝住，臉瞬間凍得蒼白！

忍著刺骨的寒冷，拚命朝聞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聞致的不能，沒法鳧水，必須要救他！

第10章侍藥

很黑，很冷，明琬仰著頭哆嗦換氣，長凍得僵直的手指，抓住了聞致漂浮在水麵的一片袖子，而後順勢到他的手腕，拚命鳧水，試圖將他拽上水麵。

但他實在太沉了，斷了翼的鳥兒般往下墜，池中殘荷水草纏縛，明琬幾度沒水中，又數次掙紮浮出水麵。好在雙無意間到了池底凸起的圓石，立刻攀著岸石站穩，咬牙用盡全力將聞致的腦袋托出水麵。

“咳咳！”聞致劇烈嗆咳著，看清楚是，霎時浸了冷水的眼睛通紅。

明琬已經凍得眼前陣陣發黑，牙關咯咯打，卻仍努力托著聞致的肩背往岸上推，斷斷續續聲道：“用手攀住……岸邊，我送你上……上去！”

“你……”聞致的聲線也和這滿池攪的月一樣支離破碎，暗夜中神晦難辨，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閃爍著冷，嘶聲出幾個字，“你這蠢貨，下來做什麽！”

明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道:“是啊，罵得好！隻有蠢貨……才會去救一個蠢貨！”

“放手！”聞致發起狠來，試圖推開。

明琬被推得後仰，而後眼疾手快，複又撈住下沉的聞致，哆嗦著堅持道：“我不會……放手，要上一起上！”

聞致不了。

他盯著明琬蒼白冷的麵容，眸中抑了太多複雜的愫，嗆咳著：“誰要你多管閑事！我死了，你不就解了嗎？”

要不是沒有力氣了，明琬簡直要被氣笑。

將全部力氣用在托舉聞致上，上牙下牙，咯咯咯打著虛弱道，“聞致，我好冷，沒力氣和你吵架……”

聞致隻是恨恨地盯著。

好在下人們已經聞訊趕到，丁管事一見池塘裏泡著的兩人，險些厥過去，青杏撲在池塘邊，哭得驚天地。於是下水的下水，拉人的拉人，拿毯子的拿毯子，小池塘邊糟糟的一片喊聲。

被撈上岸時，兩人俱是狼狽不堪，幾乎去了半條命。

燈籠的影明滅不定，紛雜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下人們圍著岸邊的聞致團團轉，明琬獨自在青杏的懷中，渾篩糠似的打，手背全是枯荷割傷的小口。

過憧憧的人影，看到聞致紅淩寒的眼睛一直著自己。

明琬很冷，很累，很難，覺自己已經凍了一塊冰，肺腑刀割似的難。已經沒有力氣去思索聞致眼睛裏湧的緒是什麽了。

一夜飛狗跳。

第二天是難得的晴日，冬和煦，過窗欞打在案幾上，落下薄薄的一層金。

明琬仍是覺得冷，仿佛昨夜的冷水浸骨髓裏，從而外著寒氣，縱使一覺睡到快晌午，腦袋依舊昏昏沉沉，裹著被子直打噴嚏。

青杏端了湯藥過來，明琬就著的手喝了一口，又嗅了嗅，皺眉問道：“藥是誰配的？”

“宮裏來的張太醫。”青杏一臉迷糊，“怎麽啦？”